响、规范康小娜的目的性。他知道母亲的心计。
“小娜,这件事的决定权完全在你。你愿意怎么样对待他就怎么样对待他。你如果还能将就着容忍他,要他,我双手欢迎你进我家大门。我喜欢你。如果你看不上他,就把他甩掉,一点也不要留情。”景立贞手扶额头靠在沙发上,说完又闭上了眼。“晓鹰,”过了好一会儿,景立贞才慢慢睁开眼,疲倦地说,“我考虑定了,准备把你调到青海高原去,让你在艰苦地区干一辈子,那样对你好点。你不要再说什么了。”她伸出手,像是制止着对方的申辩,“这事就这样定了。”
顾晓鹰抬头看了母亲一眼,他一时闹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深意。
康小娜却感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景立贞又闭上眼待了一会儿,慈和地慢慢说道:“小娜,你先回去吧,再慎重考虑一段时间。啊?真的跟了他,你会后悔的。”
第七章
康小娜走了。
景立贞不满地瞪着儿子:“往下的事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顾晓鹰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危机刚一过去,他又厌烦起母亲的管教了。
“哼什么,你惹了几次事了?不是我出面管,你……”
“烦死了。”顾晓鹰不等母亲说完就克制不住了。
景立贞看了看儿子,须臾,换了平和的口气,“你应该对康小娜负责,也对自己负责。”她停了一下,察看着儿子的表情,掌握着话的分寸,“先想办法陪她去医院。她会去的。能看出来,她是个有心计的姑娘,不会随随便便走上绝路的。”她又停顿一下,口气变得更为平和,“我看你找她也不合适。这种小市民家庭出来的人,思想意识不好,一天到晚追慕虚荣,只知道迎合你。这对你们双方都没好处。你要找个能管住点你的。好了,我不说了,你又该烦了,去干你的事吧。”
顾晓鹰站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住,半转过头想说什么。
“不要告诉你爸爸,是吧?”景立贞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儿子,讽刺地说。
顾晓鹰没否认。
“去吧。成天给你爸爸找麻烦,不是我这么撑护着,早就被你气死了。”
正是。这个家什么时候能离开她?她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二十年前,她因为专横粗暴,犯了错误,受过挫折,政治热情也大半收了起来。她把相当的精力转到家里,为顾恒操持各种社交来往、内外事务。这些年政治动乱起起落落,她为顾恒,为这个家,也为自己,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更磨炼了她。她现在什么也能想到,什么也能做到,心到意到计到,杀伐决断也到。上下里外,没有一件事能难住她。
姜还是老的辣。每当她掂着干皱的老姜,闻着它浓烈干呛的辛辣味,她就感到自己是块老姜。她不臃肿,身骨精干,腰板挺直,骨头和肌肉都干燥没有水分,手背上凸露着筋络,浑身都是干辣劲。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是一块呛热的老姜。没有一点情长意短的水分,有的是明了利害、储满手段的政治经验。
门铃又响了。她站起来。
要了解京都,就离不开了解形形色色的沙龙。沙龙是社会联系的网络,是突破一个个金字塔权力结构的水平横向联系,是各种信息交换的场所。当然,也交换利益。
星期天一些领导干部家中的沙龙最富有研究价值。
透过腾腾烟气,景立贞说说笑笑地应付着满客厅的来客。她笑得极爽朗。顾恒在家时,她甘心并习惯扮演一个含笑陪坐的配角,一个夫人的形象。但顾恒不在家时,她便会生出许多兴奋来,兴致勃勃地扮演主角了。(倘若这时顾恒回来了,她的潜意识中会漾起一丝失望。)
满屋的人都以她为中心,都堆着满脸的尊敬看着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得到充分的反响和呼应,她的每一个态度都会显示出左右局势的力量。她靠在沙发上,不时转着头,听听这个人说两句(受到重视的发言者便会立刻抓紧着机会陈述),没等对方说完,又听听那个说两句。然后,她便打着手势,很利索地说上几句或一大篇。高兴时,便仰身大笑起来,不高兴时,皱皱眉,脸色略变。客厅里人再多,话题再纷乱,她也能感到自己颐指气使的权威。她的笑会在整个客厅荡起一片笑容。她的目光能牵动众人的注意。她的手势更有力量:“这话咱们不要说了。”她只要对她不耐烦的事情挥一下手,那话题也便打了句号。她的言谈举止就是满客厅说话的标点符号。
她很舒服地坐在沙发上,透过稠密的烟气看着满屋争欲和她说话的人,感到自己像浴着阳光躺在热乎乎的沙滩上,用手任意划拉着松软发烫的细沙。那沙真顺从啊,她的手划到哪儿,划痕就跟到哪儿。随她划,随她写,随她挖,随她堆,随她抓,随她拨拉,她的每一点意志都毫无阻挡地立时成为现实。没有比这更畅快的了。
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客厅门口:“老曹,你刚来?别在门口站着啊,进来坐吧。”她伸手招呼道。众人随着她的目光才注意到客厅门口谦卑地站着一个矮瘦的中年人。他叫曹玉林,黑黄的脸上戴着眼镜,与景立贞同在建工局工作,是技术处的处长。看着满屋客人,曹玉林局促不安地略往里踏了一步。
“有事吧?什么事,进来说。”景立贞早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却装出毫不知晓的样子。
“……是有一点事。”曹玉林困难地往里走了两步,左右看了看,好像是找不着空位子,其实他是不便于在这儿谈。
景立贞这才笑着站起来:“有急事?好,那咱们到隔壁房间里谈吧。大伙儿坐着聊,我和老曹说点事,就过来。”
曹玉林,你怎么了?你不要头脑麻木、神思混乱呀。你怎么又恍恍惚惚的?眼前又一片迷雾似的?恍惚什么,晕糊什么,紧张的?
刚才客厅里人多,景立贞当着众人的面问你有什么事,你是一下懵了,惶乱了。客厅里烟气腾腾,一双双眼睛好像都注视着你,你脸烧了,额头出汗了,你觉得无地自容,你觉得众人的目光里都含着冷冷的轻蔑,你觉得人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你。你这些天一直这样感觉,只要踏进办公室,踏进会场,踏进一切有熟人的地方,你抬不起头来,你没脸见人,你像一个高血压患者,一下踏进蒸气腾腾的澡堂,湿热的蒸气一下淹没了你,你感到心跳加速,感到头晕,感到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
这比踏进澡堂更难受。澡堂里没有那么多冷蔑的目光,只有浓雾般的蒸气,你可以慢慢退出来。在门外喘一喘,凉一凉,然后再慢慢地试探着踏进去。
现在已经离开客厅了,你还头晕什么?这是和景立贞面对面在另一个房间里坐下了。很雅致的房间,有大写字台,大书柜,有明晃晃的大玻璃窗,窗外的塔式起重机背衬着蓝天一动不动,有沙发,还有大衣架。上面挂着几件衣服——这是最让你感到亲切的,那上面每一件衣服都垂得那么随便自然,还有地下的一双黑绒布拖鞋,所有这些,都让你感到一种家庭生活的松弛。这是星期天,隔壁人家的电视正在播放足球赛实况,是在景立贞家中,不是在她的局党委副书记办公室,谈话会容易一些,随便一些。景立贞脸上的笑容不是很亲热吗?你可别紧张啊。你怎么刚坐下膝盖就打抖啊。放松一点,脚跟落实一点,不要踮着,两手按住膝盖,心跳不要管它。你紧张什么,你不是早已想好了和景立贞谈话的方法了吗? 怎么开始,怎么过渡,怎么进入主题,不都是想了又想,打了几遍腹稿吗?
不要惶乱,往回想想。
你一路上不是还反复温习准备了吗?
无轨电车上真挤,前后左右都是扛来扛去的肩膀,热烘烘的脸,举起的胳膊,拱来拱去的屁股,他根本站不稳,他也不用站稳,他在人群的夹挤中随其拥动,不会倒,四面都是人墙,各种方向的正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抵消。这儿的人群不让他窘促,都不知道他的事情。车哼呀哼地慢慢开,他不嫌慢,他要抓紧时间再想想。
到了景立贞家,首先要自然,一定不要煞有介事。来干什么?就是好长时间没来了,该来看看了嘛。他应该显得挺随便地笑笑,他想象着自己将要在景立贞面前做的表演,脸上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已身临其境的预演的笑容。就是来串串门,顺便呢,噢(自己又该一笑),谈件你老景关心的事啊。什么事?你托过我的嘛,不是公事——那在办公室就找你了——是私事。想起来了吧?你不是说过让我注意着,有合适的姑娘给晓鹰介绍一下吗?我一直记着呢,现在有点目标了……要说说笑笑地谈,千万不要露出巴结领导的意思,完全像同事间相互帮忙那样坦坦然然嘛。总之是谈平平常常的好事情,景立贞会有谈兴的。然后,再通过适当的过渡话题——这一点他已想好了五六个——转到自己真正要说的事情上,要显得是自然而然谈起的,今天原本没这打算。最好话慢慢往那儿靠近,让景立贞提起这个话题来。
怎么了,脸烧什么,自己这么想不道德了?做人是要讲原则,可说话总要讲方式吧?自己是犯了错误,可那是疏忽、考虑不周。自己并没有丧失道德。
真的没丧失道德吗?自己真的只是疏忽所致吗?
女儿那默默无言的目光,穿透他心的目光。……
“爸爸,你怎么又走神了?”女儿的话在耳边响着。他从恍惚中醒悟过来。星期天的窗户一片阳光,女儿的眼睛闪亮亮地观察着他。他抱歉地笑笑:“爸爸想事了,来,咱们接着往下复习吧。”
女儿撅着嘴不满地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