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欢迎欢迎。”胡正强如获大赦一般连连点头,局促地搓着双手。
“林虹,介绍一下,这就是这部片子的导演胡正强。”
林虹一时有些惊愕,昨晚范丹妮向她讲过胡正强的事。
“这是副导演钟小鲁,《浪花》看过没有?他是导演之一。”范丹妮继续介绍着,“这位是摄影张宝琨。这位是刘言,大名鼎鼎的作家,你肯定听说过,五十年代就出名了,他是《白色交响曲》的编剧。这位是童伟,也听说过吧?目前最有才华青年作家……”
随着范丹妮的介绍,钟小鲁带着敦厚温和的笑容站了起来。张宝琨先是欠起身,然后站起来讨好地笑笑。刘言则尽量显得有风度地一笑,还下意识地理了一下自己的分头。“我那时当右派,那种名可出得受罪。”他幽默地说,并不完全自然。只有童伟最潇洒,他离林虹最近,此时站起来伸手握了林虹一下,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个说得很多写得很少,眼很高手很低的作家。”
人们都笑了,为着活跃气氛的共同义务。
钟小鲁和刘言的表情中含着隐隐的嫉妒:童伟是个魅惑女性的能手。
胡正强则显得极高兴地仰头大笑起来。林虹发现他是个很善良、很知识气的人,并不善于做戏。笑声中露着明显的夸张。
“你爱人在吗?”范丹妮等笑声稍稍过去,看着胡正强问。
“在……”胡正强脸上的笑容顿时退尽,变得十分难看。
“我想找她谈谈。”
“这……”
屋里气氛十分尴尬。
“我想找你爱人谈谈,可以吧?”范丹妮冷冷地重复道。
“丹妮,你……”胡正强额头渗出了汗珠。
这时,一个文弱的中年女子走进房间,皮肤白皙的脸上戴着副很普通的眼镜,穿着十分朴素。显然,她听见了最后的对话。她在门口站住。“您找我?”她文静地说道,“您就是范丹妮吧,咱们到隔壁房间谈好吗?”
这正是胡正强的妻子:文倩岚。
范丹妮看着这位过去只是远远观察过的女人,略怔了一下。对方沉稳的神态似乎对她有某种压力,她的目光不自然地闪烁着。“林虹,你和他们讨论剧本吧,我谈完就过来。”她对林虹说道。她绝不能怯阵下来。她低下头在皮挎包中翻寻着,拿出一封信递给钟小鲁:“这封信给你。”
文倩岚默默地看了丈夫一眼,转身和范丹妮到隔壁房间去了。
深夜,胡正强从周末俱乐部回来,妻子还在台灯下呆呆地坐着。
“怎么还没睡?”胡正强问。妻子是大学讲师,每天晨去夜归。
“不想睡。”文倩岚微微转过头,露出倦淡的一丝笑意,继续对着台灯发呆。
“怎么了,不舒服?”胡正强脱下外衣,转过头问。
“没有。”妻子答道。
“在学校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妻子神思恍惚地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胡正强走到妻子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俯下身问。他感到妻子肩膀的单薄柔顺,涌上来一股柔情,轻轻吻了吻妻子的头发。他爱妻子,妻子的贤惠一向是他引为自豪的。
妻子拿出手绢擦着脸,她掉泪了。
“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妻子克制住,平静地说道。
“到底为什么事难过?从结婚到现在,咱们相互从来不隐瞒什么话呀。”
“我不愿意听见别人议论你……”过了好一会儿,文倩岚轻声说。
“说我什么?”胡正强听见自己的心冬地跳了一下。他故作镇静地问。同时却感到自己扶着妻子双肩的手把紧张、不自然传导了过去。
“别说了。我不相信那些话,你去睡吧,让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妻子说。
胡正强站在妻子身后说不上话来。他不能默不做声默认这一切,又没有力量立刻做戏欺骗妻子。他不能这样无耻。
他的目光落在妻子面前的一张纸上。那上面横七竖八地写满了下意识的话:谣言。我不相信。我不愿相信。难道是真的?难道那不是真的?不是谣言。胡正强在骗我。太可怕了。一切都是虚伪。都是欺骗。都崩溃了。……其间还夹着两三个范丹妮的名字。胡正强感到了自己放在妻子肩上的双手的虚伪,他此刻既不敢将手再实实在在地放在妻子肩上,又不敢拿下来,只好僵僵地轻轻搭在上面。
“去睡吧,过些天你又要上片子了。我坐会儿就好了。我不会轻易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的……”妻子说。
这一夜,妻子一直在台灯前坐着。
这一夜,他躺在床上彻夜未眠。
“咱们接着讨论剧本吧。”胡正强硬撑着自己,招呼大家坐下。又对林虹说,“感谢你来帮助我们。”
林虹也礼貌地笑笑。她虽已知道了范丹妮与胡正强的事,也感到了范丹妮今天的强烈情绪,自己进入这种尴尬的气氛,非常不适宜。然而事已至此,就不便于退出了。她随即装做不知情的样子坐下了。
一群熟识的人中进来一个陌生的新客,总会成为重要角色;何况,又是一群男人中进来了一个年轻女性。谈话自然都集中向林虹。
“《白色交响曲》你看过了?”胡正强问。
“大致看了一遍。”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林虹坦然地一笑,房间里的尴尬气氛稍稍轻松些。林虹感到了这一点变化,心中突然漾上一个怡悦的冲动:她要把屋里这不自然的气氛改变过来。为了检验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力量?起码她不想被动地陷在尴尬的气氛中受罪。
“有什么看法,请坦率谈吧,我可不怕别人说我的孩子丑。”刘言笑道,再一次表明自己编剧的身份。他坐下后已不止一次地用手梳理过自己的头发,直到深信它已达到最理想状态时,才积极进入新的谈话。这一次,他的幽默就比乍一见到林虹时从容多了。
“我谈不出什么。”林虹笑笑。
胡正强极度忐忑地瞥视着钟小鲁,看着他打开范丹妮的信。他不知道那是一颗什么样的“炸弹”。
“我先把讨论的情况简单介绍一下,”钟小鲁看着林虹神态敦厚地说道。他注意到了刘言有些不快地瞥视自己。他不介意,顺手把刚看完的信递给胡正强,接着对林虹说道,“我们几个人的看法……”
“小鲁,你先不要介绍呢,”童伟一伸手打断钟小鲁,“不要用我们的观点影响她。”他转过头看着林虹,“我们这些人成天陷在文艺圈内,有时反而没有真理。我们希望听听你看完剧本后的第一印象,那是最有意义的。像我们这样讨论来讨论去,已经远离审美的直感了。”
胡正强已经看完了范丹妮给钟小鲁的信,那上面其实只写着一句话:“这位林虹是否适合担任《白色交响曲》的女主角?我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他的紧张略略放松了一些。《白色交响曲》的女主角一直选不到合适的演员,想不到范丹妮倒能帮他一把。刚才,他在想像中信的内容是这样的:我再也不能屈辱下去、忍受下去了。我要把事情都抖出来。我要你们主持公道……突然,他感到一阵轻松。这其实正符合范丹妮的性格。你胡正强不理我?不理就算了,我不稀罕你。我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才不会为那痛苦呢。我把过去的一切全忘了。我可以没事人似地为你推荐演员,我还要坦坦荡荡和你妻子认识认识。……
他这样想像着范丹妮的内心独白,虽然还不敢完全相信这一想像,但心理负荷毕竟轻了一些。人大概就是常常爱把事情往好处想,来宽解自己的;就像人又常常把事情往坏处想,来烦恼、恐吓自己一样。他把信随手递给编剧刘言,打量着林虹,其形象,其气质,确实非常理想。他说:“对,你谈谈吧,特别是帮助我们补充一些现实感较强的农村生活。”
“我觉得这部电影的生活背景、生活环境其实是不重要的,并不一定需要补充太多的材料。”林虹说。
“为什么?”人们都感兴趣地问。刘言的兴趣中还有相当夸张的成分,这是吸引谈话者目光的有效方法。他刚刚看完那封信,对林虹的观察有了特殊角度。
“我理解,这部电影的主题好像并不是社会批判这一层次的,虽然它也有这方面的意义。”林虹继续说道。
“对,你说下去。”刘言、童伟都高兴地说。
“为什么?”钟小鲁扶了扶黑框眼镜认真地问。
林虹一下就感到了他们之间对剧本曾经有过的争论。她不必考虑这些,她主要是把自己表现出来:“这部电影,我理解,主要刻画的是这位女主人公。它的副标题可以说是:‘女人的风格’,或者‘女人的人生哲理’。”
“太对了。”刘言兴奋地说。
“我理解,这部电影是两个层次,一个是外在层次,主要刻画女主人公在生活中处理各种矛盾的风格。她是女性感的,但又绝不软弱。”
“还有一个层次呢?”刘言愈加兴奋了。
“第二个层次,我理解,主要是通过女主人公白洁和男主人公关于人生、爱情的对话,还有她的内心独白、日记的画外音体现出来的。这个层次是刻画她的人生思悟,也可以说是人生哲理层次。我觉得,”林虹因为感到自己的成功,特意停顿了一下,带点必要的不好意思,“如果拍好了,白洁能成为一个有独特艺术魅力的形象。”
“简直太对了。童伟,这和咱们的认识完全一致。”刘言兴奋地匆匆拔笔在范丹妮那张信纸上写了三个字:“就是她。”画了几个惊叹号,递给了胡正强,又问:“小林,你还有什么看法?”
“我感觉这部电影音乐感很强,有点像音乐片,女主人公又很爱音乐。所以,如果要拍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