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2夜与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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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2夜与昼- 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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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衣服、床单、小孩尿布,令人透不过气来。一家人正在建厨房,墙砌到齐肩高了,水泥,石灰,砖瓦,破油毡,烂木头,弄得院子里泥水汪汪,没处下脚。  
  “秦飞越家在里院,”李文敏抬手指着,“这外院过去也是他们家的,‘文化大革命’中被人占了。”  
  小莉这才注意到,迎面几级石台阶上还有一个门洞,两扇红漆大门虚掩着。  
  院里吵闹的人群把她俩堵在院门过不去了。  
  吵架的一方是个中年男人,矮个子,很大的长方脸,足占了三分之一身高似的。他唾沫飞溅地吵嚷着。他的老婆,一个高颧骨的瘦小女人,立在他身旁嗓门很高地帮着腔。他们嫌正在修建的厨房挡了他家的光亮。另一方就是盖厨房这家了。夫妻俩都像安守本分的小职员,一脸拘谨老实,他们满身泥灰,束手无策地听着对方吵骂,找机会解释两句,越解释对方越嚷骂得凶。  
  “你们这厨房盖得缺德不缺德?”  
  “我们是和你们的厨房找齐了盖的,都是两米长,没有比你们的长。”  
  “我们是早两年就盖了。”  
  “我们一直找不下砖,现在总算找下点砖……”  
  “你们家的厨房,这半边把我们家窗户都遮了,黑咕隆咚的让死人住是怎么着? ”  
  “我们又没占你们地儿……”  
  他们四周是七嘴八舌劝架的邻居,其中声音最响亮的是个仰着脸看人的矮胖妇女:“左邻右舍的吵啥呀,有话不会好好说?吃饱了撑的遛大街去,吵什么?是盖,是拆,还是挪挪地儿,都不会好话好说好商量?”  
  李文敏忽然眼睛一亮,人群最外面,立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他正默默地看着人们争吵。  
  “路国庆。”她叫道。  
  听见叫声,路国庆转过头来,发现了李文敏。他甩了甩头发,带着满脸的汗走过来。  
  “小莉,我介绍一下,这是路国庆,青年诗人。你读过他的诗吧?也是哲学——艺术月会的参加者。这是顾小莉,写小说的,和我哥哥认识。”  
  路国庆挺质朴地笑了,伸出一双泥乎乎的手:“别握手了,一手泥。”  
  “你这是干什么呢?”李文敏问。  
  “帮他们盖厨房呢。”路国庆往那边指了一下。  
  “怎么?”李文敏有些奇怪。  
  “是我女朋友章茜家。”        
  “哪个是你女朋友?”  
  路国庆抬手指了一下。李文敏和小莉这才发现在那两个拘谨老实的夫妇后面,立着一个小模小样的秀气姑娘,正眼睁睁地看着争吵的场面,不知该怎么办好。  
  “闹了半天,你女朋友就在这个院里。”  
  路国庆笑了笑。  
  “咱们参加月会去吧。”  
  路国庆略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正盖到半截的厨房。  
  嘎吱一声响,里院的大红门打开了。“你们别吵别闹了行不行?”身穿花睡衣的秦飞越趿拉着拖鞋、叉着腰出现在内院门口,居高临下地喝道。  
  人群立时开始安静下来。秦飞越的一句嚷,比多少人的劝解都管用得多。吵架的主动力,那个又黑又矮的粗壮男人——他叫郎德大,拉排子车的——憋足全身的火气一下泄下来。他看了看秦飞越,嗓门低了下来:“我没和他吵,”他指着对方像是告状的请秦飞越裁判,“您看他们,盖厨房盖到哪儿了?都快堵我们家窗户口了。”  
  章茜的父亲叫章生荣,是个小学教师,这时小声解释道:“各家都是这样盖的……”  
  外院的人对这位显然与他们不是一个社会等级的内院公子怀着敬畏。又是部长家庭,又是研究生,又是出入院子从不和外院人说话的,又是穿着这么一身抖擞的高级外国衣服,他们对着他敢出气太粗了吗?  
  人群的安静,人群的敬畏,都使秦飞越感觉到了一种优越感,这恰如他现在居高临下看人群时的感觉一样:“有什么可吵的?原来整整齐齐的院子,中间的花池也叫你们填了。盖了这么多厨房,出门进门堵得慌。把厨房都拆了,不宽敞?”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谁能像你们家那样,五六口人住着七八间,要多宽敞有多宽敞。  
  “我们一家只有一间房、两间房的,不盖个厨房,就没个地方做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好像就是那个劝架时话最多的矮胖女人,她绰号叫“说破天”,是个卖菜的售货员。  
  “挤在家里做饭,也比这院子乱糟糟强。盖这么多烂厨房,各家屋里倒是宽敞点,可院子里呢?你们开窗开门出来进去,不都是院子?现在生活水平不光看住房内,更重要的是看住房外的环境。”  
  算了,这种道理和他们也说不清。看他们一个个傻呆呆地瞪着眼,就知道是对牛弹琴。他也不想说了。他一眼看见了路国庆,还有李文敏、小莉——一个他不认识的姑娘。他目光越过人群和路国庆说话,好像院子里根本没有这群人:“国庆,快点来吧,就等你了。”  
  “嗳,我就去。”路国庆答应着。  
  秦飞越斜着瞄了李文敏一下,吊儿郎当地转身推门要进内院,一腿跨进门坎,又转过头对满院子吵架的人群说道:“你们别吵闹了,要不,我们就去找有关部门要求落实政策,把这外院再都收回来。”  
  秦飞越进了内院。人群让开道,李文敏和小莉也穿过人群,绕过泥灰砖瓦,进内院去了。人群静了一会儿。他们刚才一直用又嫉羡又敌视的目光盯着秦飞越、李文敏和小莉,目送着他们进了内院。  
  “呸,什么玩意儿。”“说破天”第一个反应过来,朝地上唾了一口,冲着内院压低声音骂道,“还想收回去?这房子是公家的,又不是你们家的。你们一家住一个内院还嫌不够?”  
  人们也都纷纷说道起来。  
  “收回去才好呢。给咱们一家分一套单元房,咱们就搬。”  
  “谁愿意住这儿?”  
  ……  
  有人捅了捅“说破天”的腰,努嘴指了下路国庆,人群又静下来一点。这位章老师的女婿也是内院秦部长家的客人。  
  “算了,算了。说啥呀,人家部长也是出生入死挣来的,咱们眼气什么?”“真的,谁让咱们不是部长的。”“说破天”和人们的口气一转,都自嘲自损、拖腔拖调地放开凉话了。郎德大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说啥。  
  路国庆感到了众人的目光,他觉得有点难堪。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走到章茜身边轻声说:“章茜,咱们也去吧,月会该开始了。”  
  章茜为难地看了看父母。  
  章生荣说:“茜茜,你和国庆放下活吧,回屋洗洗,换换衣服。”  
  两个年轻人进到屋里。十四平米的一间房,很阴暗。章茜与父母三个人住,显得拥挤。父母是张老式双人床,女儿是张单人床。双人床床头立着两摞箱子,算是与女儿隔挡开的屏障。单人床上一年四季挂着蚊帐,更算是一层隔帘吧。  
  “你洗吧,先在红盆里洗洗手,再在这个白盆里洗脸。”章茜倒了水,“不晚吧?”她小心察看着路国庆的脸色,惟恐他不高兴。  
  路国庆洗了,章茜跟着洗。  
  “你不会换条好点的裙子?”路国庆打量着章茜刚刚换上的蓝筒裙,不满地说。  
  章茜又换了一条对褶裙。“这条行吗?”她请示着路国庆。  
  “怎么不穿那件新买的连衣裙?”  
  “领口太大了,都快露胸了……”  
  “怕什么?要的就是这现代化风度。”  
  “我不好意思穿。”  
  “真是小家子气,永远上不了场面。”路国庆有些生气了。  
  他实在看不上章茜这股子小家碧玉的怯巴劲儿。当初追她时,也曾头昏脑热过一大阵,写了不少情诗。可是得到她之后,她身上那种小家子气太拿不出去,常常让他生出轻视。章茜敏感到这一点,越加自卑,越加对他察言观色。结果,也越加剧了他的轻视。他有时候真想和她断了。可章茜确实漂亮。每当她走在外面,吸引了许多男性的烫热目光时,路国庆又能不断追寻起自己有过的痴迷。不过,他很少再为她写诗了。 
  “行,我穿。”章茜像棵小草似地低下头,顺从地说。  
  “我就不喜欢你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你干吗什么都得服从我,你不会有点个性?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不穿嘛。”  
  “我怕你生气。”  
  “你这样我更生气。”  
  章茜抬起眼看着路国庆,快要哭了。  
  “好了,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吧。我过去写给你的诗呢?”  
  “在呢,……干吗?”章茜看着路国庆,神情紧张地问。她怕路国庆要回去一把火烧了。  
  “我要找两首,今天在哲学——艺术月会上,我也许要朗诵朗诵。”  
  “干吗要朗诵这个?”章茜略松了口气。  
  “就是这活动内容嘛。还在不在?在了给我找出来。”  
  章茜打开箱子,从最下面拿出一本高级相册,递给路国庆。  
  “我要的不是照片,是诗。”路国庆不耐烦地说。  
  “在里头呢。”  
  路国庆疑惑地看了一眼,慢慢掀开了相册的封皮。第一页。  
  他的心震颤了,像听到高山古寺的一声钟鸣。透明的胶膜下是一张八寸大照片,他站在长城上,气概豪迈地面对着万里山河。一股扑面而来的苍莽诗意。照片下面横着一条淡褐色的电光纸,上面镶着几个红绒布精心剪成的字:“我就是诗。”  
  “这张照片我没有放啊。”他说。  
  “我去照相馆放大的。”  
  路国庆看看章茜,又看看相册,心中有些感动。他一页页往下翻着相册,更惊愕了。他写给她的那些诗,一页页原稿都像照片一样精心贴在透明胶膜下,周围镶着雅致的花边。“你怎么把诗都贴在相册里了?”他问。  
  “我怕它们损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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