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就别怕花钱。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她还是犹豫着背起磙子到收费窗口去了,单子递进去,一个尖细的声音传出来,夹带着浓浓的药味,几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带着那股怪味儿:连押金床铺费和药费一共预交1200,多退少补。
姑娘伸出去的手又迅速缩回来。她手里抓着自己的学生证和挂号以后剩下的48块钱。她想说能不能先欠着,等病人住上院了她再回去取。她还想出示一下自己的学生证,必要的话,可以把它押在这里。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透过窗口她发现对方非常不耐烦地盯着她,像在看一个讨嫌的小丑。然后,同样不耐烦的声音又从那些蜂窝样的小孔里挤出来,怎么回事?到底交不交……下一位!
离开了医院,姑娘突然灵机一动,想起刚才在路边看到的一家很不起眼的小诊所,就背着磙子径直朝那里去了。
果然,小诊所有小诊所的优势,不挂号,也不提住院的事,开了一大瓶葡萄糖和两小管青霉素,不到40块。大夫让磙子躺到小床上,针头有些盲目地在磙子的手背上戳了好几下,最后针管回血了,那些安静的药液才一滴一滴钻进磙子滚烫的身体里。磙子又咳嗽了几次,渐渐地就迷糊着了。
姑娘也在床边坐下来,觉得浑身酸痛,脚脖子软面条样没一点力气。从工地背着磙子到医院,一路上她都没敢多歇一会儿,生怕耽误了看病。
眼皮子沉沉的,随时都能粘到一起。姑娘坐着坐着就打了个盹儿,脑袋一偏又清醒了,抬眼正好看见诊所墙上的挂钟。差一刻5点,姑娘惊出一身汗,心里急,想着自己还要赶回去给工人做晚饭呢。可那药液实在滴得太慢了,再有一个钟头恐怕才能完呢。
九
高高的塔吊底下站着一堆人,像一群受了惊吓的羊,脖子伸得老长,个个仰着脸,目光齐刷刷地朝天上望。
西边的日头已经沉下去有一会了,天色锈得发晕。大伙肯定不是在看天,天上没有什么好看的,星星月亮都还没有出来。大伙是在看悬在半空中的那架孤零零的塔吊。
塔吊对大伙来说更没什么看头,他们每天都在跟这种东西打交道。
按理说这阵子大伙肚子正饿得急,谁还有心思站在那里看塔吊呢。可不看又不行,偏偏在大伙准备收工去吃饭的时候,有人突然喊了一嗓子,说塔吊上还有一个人没下来呢,又说,快看快看好像还是个女的。
大伙才止住脚步。工地上没有女人,除了伙房里的杨改花和新来的那个姑娘,所以,一个女的莫名其妙爬到那么老高的塔吊上,就让人觉得稀罕了,不由地想看。一看才知道,果然是个女的。再仔细一瞧,认出来了,是杨改花。
天黑以前,姑娘总算背着磙子赶回来了,伙房里冷锅冷灶的。姑娘把磙子放到床上,自己顾不得喘口气,急忙开始烧水和面。没过多长时间,几个工人敲着饭盆站到伙房门口,有人朝里面喊,磙子磙子还不快去看你娘,你娘不想活了!
姑娘这才知道了杨改花的事。杨改花一门心思想跟大胡子要工钱,她跟工地上的一个老乡打听到大胡子的住处,然后就一个人跑去找大胡子。地方找对了,人也见着了,大胡子躲在屋里跟另外几个包工头玩诈金花。大胡子输了钱,输了多少不知道,反正气不打一处来,见了杨改花当然没有半点好脸,又骂又损又挖苦,最后还是那句老话,钱老子有,可条件是要拿你的手指头蛋来领。杨改花没办法了,她站在大胡子的门口哭了一通鼻子,她哭得昏天黑地,却让大胡子骑上摩托车溜走了。杨改花就蹲在那里死等,整整等了一下午,也没把大胡子等来,后来她就无奈地离开了,后来她就回到了工地上。
姑娘连忙扔下手里的活跑过去看。杨改花很突兀地蹲在塔吊上,看不清面目,只是黑黑的一团。好像一直迎着风呜呜地哭,哭声凄凄惨惨的,仿佛一只巨大的脱离群体的孤鸟在天空中不停地哀号。大伙七嘴八舌,说杨改花是死脑筋,一条路非走到黑,这样劝说了半天也无济于事,杨改花就是不肯下来。姑娘用双手在嘴边聚作喇叭状使劲朝上面喊话。
杨大姐你下来吧,你这是干啥呢?
杨大姐你听我说呀,你家磙子病重了,高烧不退,咳嗽得很厉害!
千万别干傻事啊杨大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顾小磙子?
旁边的工人也跟着姑娘一起喊,就为那两个钱,杨改花你不要命了,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今天要不来钱咱们明天再要,明天要不来还有个后天大后天么!也有人说,杨改花你别犯糊涂,人家工头又不在场,你就是跳下来死了也是白搭一条命!
过了一会儿,杨改花的哭声更响亮了,好像一匹母狼被猎人吊在半空中发出凄厉而又绝望的嗥叫。一些站在下面心肠善良的工人也跟着女人的哭声悄悄抹过几把泪,哪家没有老婆娃娃兄弟姊妹呢?大伙你一言我一语,愤愤然地骂着毫无意义的脏话,说着出门在外的种种不易和艰难,甚至有人气恼地撂下一句熬完今年往后就是在家穷死饿死也不出来的话。但是,这种突发的牢骚和气话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同伴的响应,说出来就消失在黑暗中了,大伙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后来,负责看工地的灰白胡子老汉说想死的咋都挡不住,你越劝她越犟哩,大伙都散了吧,她要是不想死,自己哭够了会慢慢下来的。
大伙面面相觑,觉得这话似乎有点道理的,就跟着那个灰白胡子老汉不冷不淡地一个一个走开了。
本来她是不忍心这样撇下杨改花走掉的,可工人们都等着填饱肚子呢,姑娘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姑娘临走又回头冲上面喊了一句,磙子得的是急性肺炎,大夫说要让娃娃赶紧住院呢!迟了就来不及了!
没走几步,好像又听到杨改花哭了,是那种伤心欲绝的哭,哭声在刚刚铺展开的夜色中断断续续地飘荡。
十
大胡子连着两天没再露面。看工地的老汉却说好像来过,都在晚上,骑着摩托来瞅瞅又悄悄溜了。不管大胡子来不来,活照样得抢着干,保质量保工期,这一点大伙都心里有数。
磙子的病轻些了,这都多亏了大伙。
说来也怪,那晚杨改花真的就自己从塔吊上下来了。那阵子工人们刚刚捧上饭碗,忽然听见伙房里传来一通女人和娃娃的哭声。大伙不由地停下手里的筷子,一束束目光被牵引着聚集在伙房门口,听出是杨改花娘俩抱头痛哭呢,好多人都将悬着的心和没来得及嚼烂的面条一起咽到肚子里,感觉到了一股泪水般的咸涩。
后来,大伙看见姑娘从里面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另一只手不时地揉着眼圈朝工棚这边走来。
姑娘说磙子那娃娃挺可怜的。姑娘说杨改花拉扯磙子确实不容易呢。姑娘说磙子的病要是不抓紧治会很严重。说着说着,姑娘自己先哭了,哭得眼泪哗哗流。很大程度上,姑娘的哭声和眼泪也是为了自己的母亲,只要一想到母亲的哮喘病发作时万分痛苦的样子,她的泪水就会汹涌起来。
姑娘那么一哭,工棚里的好多人心里都跟着难受起来。大多数人以前都跟杨改花的男人一起干过活,他们知道要不是逼得没办法了,杨改花也不会爬到那么高的塔吊上,所以,终于有人带头肯拿出5块钱来,接着,有人摸出3块,也有人一下子掏出了10块……姑娘把他们的姓名和钱数都认认真真地记在纸上,后来那张纸被泪水洇湿了,上面的字迹变得模模糊糊。大伙就说还记啥呢,乡里乡亲的,谁能没个病啊灾的。
接下来几天,基本上都是姑娘一个人在伙房里忙碌着。大伙发现这个年龄不大的女学生娃挺能干的,而且,她做的饭似乎比杨改花做的好吃一些。大伙就打心底里觉得姑娘人好。
十一
一个月光景很快过去了,再有两天时间姑娘要开学了。工期也到了最后的鏖战阶段,工人们不分昼夜地干活。工地上仅有的几台搅拌机都开始24小时不停转动,老远就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声音。那些堆积如山的沙子、石头和水泥垛迅速瘦下去。
在这种节骨眼上,工地出了一件大事。事情就出在磙子以前常去玩耍的那片沙堆附近,一个操作搅拌机的工人让电击倒了。发现的时候,那个工人歪斜地躺在被水浸湿的泥沙地上,瞳孔都散开了,嘴角堆着厚厚的一圈白沫子。估计是工人靠在搅拌机旁的电线杆底下抽烟歇息,手里的烟只吸了一半,那只临时安装的铁皮配电箱突然从电线杆子上震落下来,一根火线头正好搭在工人脚下的那片湿地上。
事实上,从那场病好点了之后,杨改花把磙子管得严严的,恨不得要将磙子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大多数时间,磙子都在伙房附近跑来跑去的,或者,缠着姑娘给他唱歌或讲故事听。
尽管这样,杨改花还是不放心,毕竟刚出了那样一件可怕的事,毕竟以前磙子爱到那个地方去耍。
杨改花不止一遍地对磙子说,你要不听话敢跑出去,看老娘不抽了你的筋!
姑娘在一旁听了就捂着嘴笑。她倒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家伙了,每当磙子闹着要跟姑娘玩的时候,杨改花就会说你带磙子去耍一耍,把他盯紧点,伙房的事有我呢。没等姑娘答应,磙子早拉起姑娘的手往外面走了。姑娘发现磙子其实挺聪明的,她讲过一遍的故事磙子就记住了,下次她要是老生常谈,磙子立刻就撅着嘴说阿姨这个我听过了,那个也听过了,把姑娘为难得的实在不知道该给他讲什么了。
姑娘私下里就跟杨改花说还是要让磙子好好上学呢,兴许将来是个好苗子。杨改花笑着点点头,说我听你的,等这次完工了就领娃回家把书念上。她又忧心忡忡地对姑娘说,这些天我吓得睡不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