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找个人……”
“这又不是我的事!”徐治功不耐烦地说,“我把这号事也管了,其它大事谁管呀?”
“你不找个人,我就住在你这里不走!”创伤深重的兰花也不顾一切了。
“咦呀,你给我耍起了赖!”徐治功叫道。
“我就不走!”兰花说完,竟然放开声嚎了起来。
心烦意乱的徐治功只好把公社文书叫来,对他挤挤眼:“你去给她代写个状子!”
文书对主任会意地点点头,便劝说兰花不要哭,跟他到隔壁窑洞写状子。
兰花立刻顺从地跟文书别了隔壁;接着又向这位年轻的公家人叙说了一遍“南洋女人”和她丈夫的长长短短。不一会,徐主任过来了,声色俱厉地对文书说:“你带两个民兵,立刻到罐子村去,把王银满和那个女人捆到公社来!”文书马上站起来,说:“我这就去!”
兰花瞪大眼,喊叫说:“怎连我男人也绑呀?”徐治功说:“怎不绑你男人?这号事主要是整治男的!”“那不能!”可怜的女人叫道,“我是来叫你们光把那个女人撵跑……”
徐治功对文书挤挤眼:“快去吧!把王满银绑紧些!”
文书一本正经正准备往门外去,兰花一扑起来,从文书手里夺回“状子”,说:“你们不要去,我不告了!”
她说完,便很快起身出了公社大门。徐治功和文书站在门台阶上张开嘴只是个笑。
可怜的兰花出了石圪节,又折转身往家里走。她原指望公家把那个坏女人赶跑就行了,结果公家要把她男人一齐绑走。她舍不得让男人受罪……当她痛不欲生地返回家里后,无耻的丈夫和那个女人正在锅灶上做饭。狗蛋在炕上嚼奶糖;猫蛋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兰花本想扑上去撕那个不要脸女人的脸,但“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又使她放弃了这种打算——她一闹,一家人在村里就要臭一辈子!
她问儿子:“你姐姐呢?”
“姐姐到外婆家去了”狗蛋津津有味地吃着糖。女儿一个人跑到双水村去干什么呢?
痛苦的兰花脑子已经完全乱了。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办。王银满若无其事地厚着脸和她说话,她也不搭理,一个人走到后窑掌的黑暗处,两只手胡乱地翻搅着,耳朵里塞满了各种杂乱的声响。
当她糊里糊涂在一个角落里翻出一些红绿纸包时,突然怔住。她想起,这是几年前满银贩卖剩下的一些老鼠药——当年正是这些药让公社把他拉到双水村的工地上,劳教了十几天。
兰花面对着这些小纸包,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这些药的出现,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安排,使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死。是呀,她真不想活了,虽然她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但她也是个人——正因为她大字不识,她心中就更容纳不了如此的事情!她不愿让公家拿法绳把她的男人绑走;但又没能力把那个女人赶走;她更没勇气为这事公开闹一场——这样她的孩子和娘家门上的人都没脸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死的念头一刹那间便占据了她的心。
她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她看见男人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在说话。她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两个人现在装得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凤凰窝里钻进来个黑老鸦,这个坏女人已经完全象这个家里的人了。她被她挤在了一边。她半辈子受死受活,如今落了这么个下场,她也没脸活了。去死呢!她相信人死了以后还能轮回转世,有可能转成人,也可能转成动物。不管来世是人还是牲灵,她都还要转生到罐子村来;这里有她的亲骨肉;她要来看她的猫蛋和狗蛋……怎个死法?不能死在这个家里。不能死在仇人的面前。老鼠药没水吞咽不下去……对,到前河湾的水井边去;那里僻静,也有水。
兰花这样想着,就拣了一些绿纸包的药揣在衣袋里。她喜欢绿纸包而不喜欢红纸包。她从小就喜欢绿颜色,因为山里的庄稼,树木和草都是绿的;她记起她小时候也常爱用绿线绳来扎头发……
兰花随即调过身,从后窑掌的黑暗中走出来,脸色灰白,嘴唇紫黑,两只眼睛模模糊糊。她没管锅台边那两个不要脸的人,一直走到前炕边,一言不发地的把狗蛋抱在怀里,接着便出了家门。
她恍恍惚惚来到村前的公路边,把儿子放在地上,泪水汹涌地从两只皱纹包围的眼睛里淌出来。她拼命在儿子脸上亲了又亲,然后对他说:“你到双水村找你外爷外婆去……你不要回来了……”
狗蛋瞪着一双大眼睛,用两只脏手为母亲揩去脸上的泪水,问她:“妈妈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去外婆家?”兰花哽咽着说:“你先去,妈妈过一阵就来了……”狗蛋听妈妈的话,就象个大人似的,背抄起两条小胳膊,挺着胸脯去了。从罐子村到双水村只有几里路,他常和姐姐相跟着去外爷家,因此,一个人上路也不胆怯。
兰花用手扶住路边一根电线杆,哭着对远去的儿子喊:“你靠路边走,不要走路中间,操心汽车……”儿子调过头向她招招手,说:“噢!”
当狗蛋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公路上后,兰花就迈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向公路下面的河湾走去。
她来到河边的水井旁,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从衣袋里掏出那几包老鼠药。她立刻感到胸脯上象压了个什么东西,气也出不上来,好象已经把毒药吞咽了似的。她张开嘴巴,呼出的气在隆冬中变成了一团团白雾。
东拉河覆盖着厚厚的坚冰,水流在冰层下咕咕地响着。山野里灰漠漠地看不见任何一点活物。寒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沟道里刮过来,把地上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一直扬到半空中。
天阴了。寒冷中夹带着一种潮湿。看来要有一场雷。是呀,应该下雪了,她想。一个冬天没见一片雪,麦子旱干不说,开春动农怕也没办法下籽种。今年要象去年就好了,一年雨水不断,秋夏都是好收成……一个要死的人坐在水井边,手里捏着几包致命的毒药,心里还在盘算着日月和天年——这就是我们的兰花!
唉,可怜的人儿,对你来说,好象死是一回事,日月天年是另一回事。你也不想想,你死了以后,这一切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可你不会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因为你相信你死了以后还会转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是的,你怎能不再来这个世界呢?不管活在这世界上有多苦,但你总归还是那么爱这世界!你在黄土地上劳动惯了,再说,你也舍不得离开亲爱的猫蛋和狗蛋——你还要来看他们;哪怕转生成猪狗,也要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兰花将那几包老鼠药打开,把那些灰土一样的药粉倒进手心里,头扬起来,瞥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然后就把药粉全部倒进了自己的嘴巴。
她用两只手在冰冷的水井中捧了一掬凉水,低下头喝一口,把药粉冲下了肚子。
现在她坐在水井边的石头上,闭住眼睛,静静地等待死神的来临……
第三十章
孙玉厚老两口起床后刚倒罢尿盆,看见他们的外孙女猫蛋突然推门进来了。孩子的两个小脸蛋冻得通红,一见他们就哭。
老两口看娃娃这么早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慌得手忙脚乱,赶紧把她抱到热炕上,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猫蛋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给外爷外婆说。老两口半天才弄清楚,不成器的王满银带回来个外路女人、逼得兰花今早上出了家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这聪敏的外孙女已经懂些事,就一个人跑出来找他们。
孙玉厚牙关子咬得格巴巴价响。他想抽锅烟,两只手抖得擦不着火柴。少安妈淌着眼泪问外孙女:“那你妈到什么地方去了?”
猫蛋哭得更伤心了,说:“我醒来就不见妈妈,问我爸爸,他说我妈死了……”
“王八羔子!”孙玉厚狠狠向脚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对老伴说:“你先给娃娃弄点热乎饭,叫我找少安去!”孙玉厚说着就急忙出了门。
老汉踩着冻得硬梆梆的土地,筒着手匆匆地往少安的新家那里走,一路上嘴里不干不净骂着他的不要脸女婿。他真想抄起杀猪刀子,跑到罐子村亲手捅了那个王八蛋……但他没脸进罐子村啊!他只能让大儿子去收拾这局面。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女儿会不会想不开,已经跑到什么地方去寻了短见?
少安夫妇也刚起床。孙玉厚一进门,就把事态对儿子说明了。
孙少安一听这事,愤怒使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对父亲说:“我这就到罐子村去!”
正在烧洗脸水的秀莲怔了怔,对丈夫说:“你不是说好今天去县城买制砖机吗?”
“买个屁!”少安恼怒地对妻子骂道。他生气秀莲这个时候还提这事。
秀莲一看丈夫的脸色,吓得再不敢言传了。
父子俩即刻出了门。
当他们走到公路上时,突然看见远处有一个娃娃正向这里跑来……他们很快认出这是狗蛋。
两个人急忙跑着迎前去。
孙玉厚敞开老羊皮袄,一把将小外孙搂进怀里,问:“你妈哩?”
“妈妈在路上站着哩,过一阵就来呀。”狗蛋嘴里噙着一块奶糖,并且还从身上掏出一块,往爷爷嘴巴里塞,说:“阿姨给的!”孙玉厚气得把那块糖扔在了地上。狗蛋不知外爷生什么气,一下子哭开了。
少安对父亲说:“你们回家去,让我到罐子村去看看!”
孙少安撩开两条长腿,心急火燎向罐子村赶去,不多一会,头上就热气大冒。
从县上参加罢“夸富”会回来,孙少安就雄心勃勃地开始筹办上砖瓦厂。短短十来天,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他放开胆量在公社信用社贷了七千元款,并且雇好一个可以操作制砖机的河南师傅。他原来准备今天到县城边一个停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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