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各种陌生而杂乱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沟对面,是一列列黝黑而模糊的山的剪影。
不知为什么,一种特别愉快的情绪油然漫上了他的心头。他想,眼下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久前,你还是一个流浪汉,象无根的蓬丛在人间漂泊。现在,你已经有了职业,有了住处,有了床板……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列宁说。嘿嘿,一切都会有的……他立在院子砖墙边,自己给自己打了一会气,然后便转身回了宿舍。
现在,所有的人都蒙头大睡了。
少平脱下自己的胶鞋,枕着那个破黄提包,在光床板上躺了下来。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各种声响纷拢着他。尤其是深夜里火车汽笛的鸣叫,使他感到新奇而激动。此刻,他想起故乡村庄,碧水涟涟的东拉河,悠悠飘浮的白云。庙坪那里枣林兴许已经半红,山上的糜谷也应该泛起了黄色,在秋风中飘溢出新鲜的香气。还有万有大叔门前的老槐树,又不知新添了几只喜鹊窝……接着,他的思绪又淌回了黄原:古塔山,东关大桥头,没有门窗的窑洞,躺在麦草中裸体的揽工汉……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同屋的人顾不上其它,先纷纷跑出窑洞,想看看大牙湾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夜晚灯火造成的辉煌景象消失了。太阳照出了一个令人失望的大牙湾。人们脸上那点本来就不多的笑容顿时一扫而光。矿区显出了它的粗放、杂乱和单调的面目。这里没有什么鲜花,没有什么喷泉、林荫道,没有他们所幻想的一切美妙景象。有的只是黑色的煤,灰色的建筑;听到的只是各种机械发出的粗野面嘶哑的声音。房层染着烟灰,树叶蒙着煤尘,连沟道里的小河水也是黑的……大牙湾的白天和夜晚看起来完全是两回事!
在大部分人都有点灰心的时候,孙少平心里却高兴起来:好,这地方正和我的情况统一着哩!
在孙少平看来,这里的状况比他原来想象得还要好。他没想到矿区会这么庞大和有气势。瞧,建筑物密密麻麻挤满了偌大一个山湾,街道、商店、机关、学校,应有尽有。雄伟的选煤楼,飞转的天轮,山一样的煤堆,还有火车的喧吼。就连地上到处乱扔的破钢烂铁,也是一种富有的表现啊!是的,在娇生惯养的人看来,这里又脏又黑,没有什么诗情画意。但在他看来,这却是一个能创造巨大财富的地方,一个令人振奋的生活大舞台!
孙少平的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因为与此相比较的,是他已经经历过的那些无比艰难的生活场景。
第二天上午,根据煤矿的惯例,要进行身体复查。
十点钟左右,劳资调配员带着他们上了一道小坡,穿过铁道来到西面半山腰的矿医院。
复查完全按征兵规格进行。先目测,然后看骨缝、硬伤或是否有皮肤病。有两个人立刻在骨科和皮肤科打下来了。皮肤病绝对不行,因为每天大家要在水池里共浴。少平顺利地通过一道道关口。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渐渐紧张起来。他太珍视这次招工了,这等于是他一生命运的转折。他生怕在这最后的关头出个什么意外的事。
正如俗话所说:怕处有鬼。本来,他的身体棒极了,没一点毛病,但这无谓的紧张情绪终于导致了可怕的灾难——他在血压上被卡住了!
量血压时随着女大夫捏皮囊的响声,他的心脏象是要爆炸一般狂跳不已,结果高压竟然上了一百六十五!
全部检查完毕后,劳资调配员在医院门诊部的楼道里宣布:身体合格的下午自由安排,可以出去买东四,到矿区转一转;身体完全不合格的准备回家;血压高的人明天上午再复直一次,如果还不合格,也准备回家……回家?
这两个字使少平的头‘轰’地响了一声。此刻如果再量血压,谁知道上升到什么程度!
他两眼发黑,无数纷乱的人头连同这座楼房都一齐在他面前旋转起来。
命运啊,多么会捉弄人!他历尽磨难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怎能再回去呢?回到哪里?双水村?黄原?再到东关那个大桥头的人堆里忧愁地等待包工头来招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宿舍的。
孙少平躺在光床板上,头枕着那个破提包,目光呆滞地望着黑糊糊的窑顶。窑里空无一人,大家都出去转悠去了。此刻,他也再听不见外面世界的各种嘈杂,只是无比伤心地躺在这里,眼中旋转着两团泪水。他等待着明天——明天,将是决定他命运的最后一次判决。如果血压降不下来,他就得提起这个破提包,离开大牙湾……那么,他又将去哪里?
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能回家去——绝对不能。也不能回黄原去!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能再北返一步。好马不吃回头草!如果他真的被煤矿辞退,他就去铜城谋生;揽工,掏粪,扫大街,都可以……他猛然想到,他实际上血压并不高,只是因为心情过于紧张才造成了如此后果;他怎能甘心这样一种偶然因素就被淘汰呢?
“不!”他喊叫说。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想,他决不能这样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宰割。在这最危险的时候,应该象伟大的贝多芬所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会使我完全屈服!
第三章
万般焦灼的孙少平首先想到了那位量血压的大夫。他想,在明天上午复查之前,他一定要先找找这位决定他命运的女神。
打问好女大夫住宿的地方,时间已经到了下午。晚饭他只从食堂里带回两个馒头,也无心下咽,便匆忙地从宿舍走出来,下了护坡路那几十个台阶,来到矿区中间的马路上。
他先到东面矿部那里的小摊前,从身上仅有的七块钱中拿出五块,买了一网兜苹果,然后才折转身向西面的干部家属楼走去。直到现在,孙少平还没想好他找到女大夫该怎说。但买礼物这一点他一开始就想到了。这是中国人办事的首要条件。这几斤苹果是太微不足道了——本来,从走后门的行情看,要办这么大的事,送块手表或一辆自行车也算不了什么。只是他身上实在没钱了。不论怎样,提几斤苹果总比赤手空拳强!
现在,又是夜晚了。矿区再一次亮起灿若星河的灯火。沟底里传来了一片模糊的人的嘈杂声——大概是晚场电影就要开映了。
女大夫会不会去看电影呢?但愿她没去!不过,即使去了,他也要立在她家门口等她回来。要是今晚上找不到她,一切就为时过晚了——明天早晨八点钟就要复查!孙少平提着那几斤苹果,急行在夜晚凉飕飕的秋风中。额头上冒着热汗,他不时撩起布衫襟子揩一把。快进家属区的路段两旁,挤满了卖小吃的摊贩,油烟蒸气混合着飘满街头,吆喝声此起彼伏。那些刚上井的单身矿工正围坐在脏乎乎的小桌旁,吃着喝着,挥舞着胳膊在猜拳喝令。
家属区相对来说是宁静的。一幢幢四层楼房排列得错落有致;从那些亮着灯火的窗口传出中央电视台播音员赵忠祥浑厚的声音——新闻联播已近尾声,时间约摸快到七点半了。他找到了八号楼。他从四单元黑暗的楼道里拾级而上。他神经绷得象拉满的弓弦。由于没吃饭,上楼时两腿很绵软。
黑暗中,他竟然在二楼的水泥台阶上绊倒了。肋骨间被狠狠撞击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他顾不了什么,挣扎着爬起来,用衣服揩了揩苹果上的灰土。
现在,他立在三楼右边的门口了——这就是那位女大夫的家。他的心脏再一次狂跳起来。他立在这门口,停留了片刻,等待急促的呼吸趋于平缓。此刻,他口干舌燥,心情万分沉重。人啊,在这个世界上要活下去有多么艰难!他终于轻轻叩响了门板。
好一阵功夫,门才打开一条缝,从里面探出来半个脑袋——正是女大夫!
“你找谁?”她板起脸问。
她当然不会认出他是谁。
“我……我就找你。”少平拘谨地回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充满谦卑。
“什么事?”
“我……”他一时不知该怎说。
“有事等明天上班到医院来找!”
女大夫说着,就准备关门了。
少平一急,便把手插在门缝里,使这扇即将关闭的门不得不停下来,“我有点事,想和你说一下!”他哀求说。
女大夫有点生气。不过,她只好把他放进屋来。
他跟着她进了边上的一间房子。另一间房子传来一个男人和小女孩的说话声,大概是大夫的丈夫和孩子——他们正在看电视。
“什么事?”女大夫直截了当问。从她的脸上神色看,显然对这种打扰烦透顶了。
孙少平立在地上,手里难堪地提着那几斤苹果,说:“就是我的血压问题……”
“血压怎?”
“这几颗苹果给你的娃娃放下……”少平先不再说血压,把那几斤苹果放在了茶几上。
“你这是干什么!有啥事你说!你坐……”女大夫态度仍然生硬,但比刚才稍有缓和。孙少平看出,不是这几颗苹果起了作用,而是因为他那一副可怜相,才使得女大夫不得不勉强请他坐下。
女大夫说着,自己已经坐在了藤椅里。
好,你坐下就好,这说明你准备听我说下去了!
少平没有坐。他在灯光下看见,他刚才跌了那一跤,也忘了拍一拍,浑身沾满灰土。他怎能坐进大夫家干净的沙发里呢?
他就这样立在地上,开口说:“我叫孙少平,是刚从黄原新招来的工人,复查身体时,本来我血压不高,但由于心情紧张,高压上了一百六十五。这是你为我量的……”“噢……”女大夫似乎有所记忆。“当然,你说的这种情况是有的。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对血压不合格的人,还要进行第二次复查……”
“那可是最后一次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