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手里握着红蓝铅笔,随时准备在文件和材料上用杠杠或三角形标出要点;看完一份后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一个圆圈或打一个勾。当然,有时候他还得另换支钢笔,在材料或文件上写几句话——这几句话通常叫做“指示”,立刻就成了某件事权威性的处理意见。
第一批客人被保姆带进了会客室。
客人是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黑白。黑白是名人,吴斌和他很熟悉,两个人见面先耍笑了几句。
黑老把一支主要用以显示风度的手杖立在墙角,然后给吴书记介绍了随他而来的另外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我们都已经熟悉了,一位是黄原文联副主席贾冰,一位是省作协《山丹丹》编辑部的现代派诗人古风铃。黑老除介绍了这两个人的职务外,还说明了他们都是全省知名的中青年诗人。
吴斌和两位诗人握了握手,就让客人们在沙发里入座。“咱们就直截了当说吧!什么事又让老将亲自出马?是不是作协又没钱花了?”吴斌笑着问黑老。作家协会年年经费紧缺,一旦没钱花,作协几个老汉就纷纷出动找省上的领导。这些老汉不但资历很深,又是些名人,因此要起钱来理直气壮,省委领导一般只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本来,作协的经费由政府拨款,但单位又属省委这面管;他们通常不找省长,专找书记。
黑老仰头哈哈一笑,说:“吴书记有眼力!不过,这次倒不是为作协要钱,我们这一两月还能凑合……”“那为谁家要呢?”吴斌问。
“事情说起来还麻烦!有这么个情况,咱们黄原地区近几年出了好些个诗人。他们创作了许多很有质量的诗歌,被外面称为‘黄土地派’,为咱们省争了光!”
“这好嘛。”吴书记说。
“比如象这位贾冰同志,写诗已经好些年了,作品在省内外都有影响。最近一首诗还被尼泊尔翻译过去了!”
贾冰谦虚而拘谨地向省委书记点了点头,紧张得不断在腿膝盖上揩手心里冒出的汗水。
另一位诗人古风铃倒不紧张,大大咧咧抽着茶几上书记的招待烟,并且还跷着个二郎腿。
“这好嘛。”吴书记又说。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些诗人出书很困难!省出版社只出能赚钱的书,而对真正的文学作品不感兴趣。这些同志写诗多年连个小集子都出不了。现在,他们想自己在当地印刷厂印一个小诗集,又苦于没钱,地区不给他们嘛!因此,看省上能不能支持一下?”
吴斌听说是这事,便顺手从文件堆里翻出一份材料,说:“你还提这问题哩!瞧,这是记者高朗写的一份内参,说黄原地区滥印非法印刷品,好些诗人在出版社出不了书,就找门道在地区单位搞钱自己为自己出书。黄原副专员刘吉喜同志就花了行署近两万块钱,在原南县印刷厂印了他的五本顺口溜。群众讽刺说吉喜同志的诗集是‘原南县人民出版社’出的!”
能言善说的黑老嘴一张,一时竟不知该怎样为这事辩解了。这个多事的记者!把这事都写成了内参!
他问吴书记:“这高朗是?”
“市上维山的儿子,是省报记者。”
旁边坐着的贾冰羞得脸通红,赶忙低下了头。这次他来省上,是专门想弄几个钱,为他和他周围的几位诗友出诗集的。也正是在他的缠磨下,黑老才不得不亲自出马来找吴斌。一来黑老对黄原有感情,二来贾冰给他拿来一堆土特产,不办事就对不起人了。
古风铃仍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轻松地喷吐着烟圈。
这个人不熬煎自己的诗没地方出版。他之所以也跟黑老跑这趟,一是想见识一下省委领导住的地方,二是为了上次在黄原和他睡过觉的杜丽丽;丽丽也想“出版”一本她的诗集,并且托贾冰捎了一封信给他,让他帮助解决经费问题。他屁也解决不了!好在黑老愿为黄原这群可怜的诗人出马要钱,他跟上跑一趟,也算对那个多情的女人尽了点心。不管怎样,她上次使他的黄原之行充满了愉快,回来写了好几组诗哩!在写诗方面,他瞧不起杜丽丽。哼,他们还都是那种老掉牙的办法,崇拜白开水一样的普希金!尤其是贾冰,还在歌唱什么黄土地哩!
这时候,吴斌看黑老陷入窘态,赶忙和颜悦色地说:“内参是内参,但文化事业我们还是要大力支持嘛!要大力搞好我们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哩!这样吧,你先不要着急,让我再想想办法。你知道,我给你拿不出钱,还得要通过政府那面才行。现在不是有人说,党委有权,政府有钱嘛!”黑老精神一下缓了过来,马上补充说:“还有哩,说政协发言,人大举拳!”
众人大笑之后,黑老接着恭维了一番吴书记,又攻击了那个叫高朗的记者,并说:“维山我认识,我罢了找他,叫他好好管管他的儿子!”
这时,省纪监委书记苗凯到了。
黑白一行人就起身向吴斌告辞。苗凯也认识黑白,两个人一般性地握了握手,没话找话寒喧了几句。苗凯知道黑白是田福军的朋友,因此对这位倚老卖老的文人很不感冒。
送走黑白一行人后,吴斌就和苗凯在客厅里谈起了他们的事。
两个人所谈的是他们共同关心的高凤阁同志的命运。
去年南部那个城市被洪水淹没后,渎职的行署专员高凤阁就成了被追查责任的主要对象。
事件发生后不久,中央纪律监察委员会专门派工作组来,会同省纪监委一起追查这次特大洪水灾害中的领导责任。当然,所有的地市领导都有责任。但最严重的是专员高凤阁同志;他作为地区防汛总指挥部,竟然在最紧急的关头,跑回家为儿子操办婚事去了!
本来,查清责任并不难,但这件事快拖了一年还不能进行最后处理。
问题的结症在于苗凯同志和中纪委工作组的意见不能统一。
作为过去在黄原时多年共事的“亲密战友”,苗凯当然要尽力找“根据”为高凤阁减轻一些罪责。
在这件事上,吴斌虽然不出面。但心理上和苗凯是相通的;因为高凤阁也是他多年器重的干部,又是老乡关系——正是在他的竭力举荐下,才使凤阁从黄原提拔到那个物产丰富的南部地区任了专员。可是,他和苗凯怎能想到,一场大洪水把凤阁同志的命运冲到了悬崖上,也把他俩冲到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中!
尽管一年来苗凯一直顽强地为高凤阁“据理力争”,拖延着想从轻处理,但中纪委工作组秉公执纪,寸步不让,一定要严惩这位渎职的行署专员。
现在,中央几位政治局委员都对此案作了批示,要求尽快严肃处理在洪水事件中负有责任的领导干部。
苗凯同志抗不住。省委常委和中纪委工作组过两天就要一块讨论这件事,做出对有关人员的处理决定。正因为如此,苗凯才匆忙地来找吴斌。
现在,这两个人坐在客厅里,都皱着眉头抽烟。他们实际上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挽救高凤阁的命运了。“撤销职务可以,但开除党籍太重了!即是凤阁当时在工作岗位上,也无法阻挡老天爷下雨发水嘛!他在与不在,难道能改变那个城市的命运?”苗凯用发牢骚的语气对吴斌说。“那总不能找老天爷去算帐!”吴斌吐了一口烟,“凤阁太不争气了。现在有什么办法?只能自作自受!”“如果省委能有个宽容的态度,我想中纪委工作组也会考虑他们提出的处理意见。但我估计乔书记、石钟和田福军恐怕和中纪委的意见是一致的……”
苗凯说完后,探询性地看着吴斌,目光中的意思是:这就看你的啦!
吴斌半天没有言语,他心里突然感到,他面前的这位纪委书记具有一种危险性;似乎就象此人衣服的某个地方发出了一股烧布的焦糊味,使得他不得不马上警觉起来。
是呀,尽管他和苗凯个人关系一直很好,但这个人在这样重大的政治问题上表现出如此不成熟的倾向,着实使他大吃一惊。哼,他根本不懂得高级政治生活!他看起来象个省上的领导,倒象个区乡干部!开玩笑哩!为了个高凤阁,这人竟天真地希望他与中央和大多数省委领导对抗,这不等于要把他吴斌置于死地吗?
简直是可笑!
苗凯实际上从反面提醒了他。他立刻坚定了自己在这件事上将要表明的态度。是的,他才不会愚蠢地当个反对派哩!对,中纪委的处理是公正的,他坚决拥护!真是,那座城市死了几千人,损失了几亿人民币,而防汛总指挥竟然回家去为儿子操办婚事,别说共产党了,就是国民党也会开除这样的党员!
吴斌老半天沉默不语,就表明了他对苗凯的任何谈话再无兴趣听了。
苗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随即便起身告辞。吴斌笑着抱歉:“本来,应留你在家里吃饭,可我那个儿子要带他的女朋友回来,第一次上门……”
“仲平和小敏的事定下了?”苗凯问。显然,他也知道高维山的女儿在追吴斌的儿子。在高层相互熟悉的领导人之间,孩子们的婚姻也是他们所关心的;因为某种联姻往往牵扯微妙的政治格局。
“不是维山的女儿,是黄原一个女孩子,听说老家在原西县……”
“谁的孩子?”苗凯一听吴书记的儿子找了个黄原姑娘,不由敏感起来;因为黄原是他呆过多年的地方。不会是田福军的什么亲戚吧?当然,肯定不会是田福军的女儿;他女儿正是在那次该死的洪水中淹死了。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女儿!”吴斌笑了笑,“一个农村姑娘。”
“农村的?”苗凯大惑不解。不过,他马上又笑着说:“那你得好好准备罗!”
两个人说笑着,吴斌一直把他送到门外的汽车旁。这融洽气氛,根本看不出刚才他们进行了一次双方都感到不融洽的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