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伯年生气地问:“这算什么重大活动?为什么要让记者来?”
生民嘴里漏着气说:“你要带着市委领导亲自去街上挤公共汽车,这种深入实际的工作作风报道出去,一定会引起全省的震动!”
“生民同志,这是去工作,而不是去制造一条新闻!这个城市的绝大部分人每天都在挤公共汽车,我们去挤一次,又有什么了不起!你赶快去打电话,让新闻单位不要派记者来!”
秘书长在一刹那间愣住了。他心想:这不又是一条新闻吗?省委书记去挤公共汽车,还不准新闻记者报道!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不敢违抗书记的指示,赶紧调转身出去打电话。
到外面的时候,张生民一路走,一路想:看来用老办法已经不能适应这位新书记的要求了。但怎样才能适应老乔的要求呢?作为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于一种传统的思路和传统的工作方法,而且前任书记对他的工作一直是很满意的。唉,他现在不会工作了!接二连三地弄巧成拙!原来自视自己的一套是“创造性地工作”,现在却都成了画蛇添足。
张生民打完电话,刚出了院子,就看见一溜小轿车鱼贯进入省委大院——这是市上的领导们来了。
他赶忙迎上去,把这些人领进了小会议室。
市委书记秦富功问张生民:“开什么会?”秦书记的确有点纳闷,开会前不知道会议内容,这种情况他一生中遇得还不多。至于市上的其他负责人,恐怕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他们或许猜想:是不是国家又发生了什么重大政治事件?这种事件通常都是先给他们这一级领导传达的。
张生民露着缺了半颗的门牙,索性也故作神秘地对秦富功笑了笑,说:“等一会乔书记就来呀,到时你们就知道了。”当乔伯年进入小会议室时,所有的人都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和大家一一握了手,也没坐,立在茶几前说:“今天把同志们找来,不说别的事,咱们一块去坐一次公共汽车怎么样?”
秦富功和市上的所有领导都互相瞪起了眼:去坐公共汽车?
不过,大家在一刹那间也就明白了过来:省委书记要深入基层了解情况,解决群众坐车难的问题哩。
秦富功立刻有些尴尬地检讨说:“市上的工作没做好。这样一些小事情都让乔书记操心,我们感到很过意不去……”“同志们,这可不是小事啊!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要坐公共汽车,而且大部分人,干部和市民上下班都要依靠公共汽车,这是城市生活最重要的环节之一,几乎和本市所有公民都有关系,怎么是小事呢?什么是大事?难道整天泡在会议里,发些不痛不痒的言论,做些可有可无的决议,就是大事吗?不,我们现在要从根本上来改变我们的工作观念和工作作风……好了,今天我们把会议搬到街道上去开吧!”秦富功等人都连连说:“好!好!”
张生民补充说:“乔书记这样做是要了解这市公共汽车的实际情况,为不惊动四方,请大家出去不要公开身份。”
张秘书长见省委书记赞同地点了点头,知道他的这个补充不是画蛇添足。
紧接着,乔伯年一行人就相跟着步出了省委大院,来到了街道上。
他们先到一个就近的公共汽车站,准备坐四路公共汽车在解放大道六路口下车后,再换坐一趟电车。
此时正值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公共汽车站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他们站在这人群里,也就是一些普通人了,看上去象外面来这个城市开会或办事的干部。街道两边,自行车象两股洪流,向相反的方向滚滚而去,并且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过了近十分钟,四路车还不见踪影。人群中有的伸长脖子向大街的南面张望,有的焦急地看腕上的手表,有的已经开始咒骂了。
秦富功等人也焦躁不安地向南面张望。他们多么希望这该死的汽车早点来啊!此刻,他们专心致志地等车,已顾不得和省委书记说两句闲话,以掩饰这令人难堪和不安的局面。
当一辆大轿车从远方驶来的时候,市上的领导们如同看见了救星,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等车的人都争先恐后涌到了街道上,准备拼搏一番。但是,这辆车驶近的时候,大家才发现不是四路公共汽车。秦富功等人脸上的笑容即刻消失得一干二净,再一次陷入到困窘之中。周围的人群里发出一片唉声叹气。
一刻钟以后,一辆四路车终于从南面驶过来了,而且上面空无一人。车站上的人再一次骚动起来,等待这辆车靠近。
可是,汽车甩站而过,风驰电掣般走了。人们只好朝着远去的汽车连声叫苦。
乔伯年不言不语立在人行道的一棵中国槐下。秦富功就象挤过一趟车似的,拿手帕不断揩自己汗津津的脸。市交通局长掏出圆珠笔,把刚才甩站的那辆四路车牌号记在了本子上,脸上的表情似乎说:哼,鬼子孙,等着瞧吧!五分钟以后,四路车终于来了。
这下一家伙就来了四辆,像蜻蜓交尾似的亲密地连在一起,徐徐进站了。
尽管这个站的人都能上车,但人群还是进行了一番疯狂的拥挤,以便上去抢占座位。有时候两个胖子别在车门上互不相让,后面的人就象古代士兵抬杠攻城门似的,齐心合力拥上前去打通阻塞。
等乔伯年一行人上了第三辆车的时候,已经没有座位了。张生民指着乔伯年对旁边一位坐着的姑娘说:“请你给这位老同志让个座。”
那姑娘嘴一撇,扭过头去看街道上的景致,把张生民的话没当话。
“算了,算了,”乔伯年用一只手抓住悬空的扶手杠,“就站一会好了。”
因为一下子来了四辆空车,车内现在还不挤,他们后面的第四辆车甚至空无一人,好象是跟着前面的三辆车跑龙套。“你们为什么四辆车跟在一块跑呢?”乔伯年问他身边售票的小伙子。
“不为什么。”售票员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为什么不间隔时间一辆一辆放车?这样不是更好一些吗?”
“为什么你嘴这么多?”售票员斜瞪了乔伯年一眼。
“你服务态度怎这么不好!”秦富功气得脸煞白。“态度不好又怎样?你要什么态度?”
市委书记气得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根据“规定”,他不能让这位态度蛮横的售票员知道他现在在顶撞的是些什么人。
“你叫什么名字?”市交通局长在旁边恼怒地问。售票员冷笑了一声,理也不理。
交通局长正准备掏圆珠笔和笔记本,这时车已经到了下一站。车门“哗拉”一声打开,上面的人还没下完,下面的人就象决堤的洪水一般涌进了车厢。一刹那间。几位领导就被挤得一个找不见一个了。
乔伯年一下子被涌到了一排座位中间,两条腿被许多条腿夹住纹丝不能移动。他赶忙躬下腰将两手托在车窗旁的扶手杠上。幸亏他身后有两个小伙子顶着压力,否则他就根本招架不住了。
汽车开动后,省委书记半趴半站,透过五麻六道的车窗玻璃,看着外面的街道。新建的大楼和破旧的房屋参差不齐地拥挤在一起。偶尔有一座古塔古亭,在一片灰色中露出绚丽的一尖一角,提醒人们这个城市有着古老的历史。新和旧,古老和现代,一切都混同并存,交错搀杂,这就是这个城市的风貌——如此也可以联想到我们整个的社会生活……太阳刚出来不久,水泥街道已经晒干了。但人行道上还存留着雨水的痕迹。所有的街道都是肮脏的,行车道上一片尘土飞扬,人的视野被局限在很狭小的范围内。解放大道中央雄伟的明代钟鼓楼本来应该在目力所及之内,也已经被黄尘罩得不见了踪影。街道两边的铺地花砖积了厚厚一层泥垢,象一条条乡间土路。许多店铺的门面和牌匾,如同古庙一般破败。清洁车堆载如山,一路疯跑,把垃圾撒得满街都是……唉,这一切都太令人沮丧了。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胸口就象被什么堵塞了似的憋闷,甚至想无端端地发火。就说这公共汽车吧,坐一段路,比干几个小时活都累。此时,已经不知被挤到什么地方的市委领导同志们,会有何感想呢?哼!多么轻松!把这样严重的问题看成是“小事”!好吧,自己体验一下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
又过了一站的时候,乔伯年看别人买票,才反应过来他也应该买票。是啊,常不坐公共汽车,竟然连这种基本的观念都忘了。
他一只手用劲握着扶手杠,腾出一只手在口袋里摸钱。身上没有零钱,他只好掏出一元人民币,对售票员说:“到六路口一张票。”
“八路口下!六路口不停车!”售票员说。
“六路口不是有站吗?”乔伯年问。
“有站也不停!”
“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
“那要是六路口下车怎么办?”
“不停你下什么?”
“有站为什么不停?”
“早说过不停!你耳朵长到哪儿去啦?”
“小伙子,你难道不能把话说和气一点吗?”
“要听和气话回家找老婆去!”
乔伯年气得手都有点抖了。他强忍着说:“那就买张八路口的吧。”
“拿零钱!找不开!”
“你手里不是有那么多零钱吗?”
“零钱是为你准备的?”
乔伯年索性不再和这个蛮横的售票员争执了。
这时候,他背后的一个小伙子把他手里的钱接过去,声音坚定地对售票员说:“把票卖了!”另一个小伙子也帮腔说话。售票员看两个棒家伙出面,只好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把钱接了过去。
乔伯年很感动地看了看他身后的这两个青年。他正想说句什么感谢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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