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丝指着农舍的庭院。
“有一条柏油马路通向你们家。能不能从那儿把我丈夫救出去?”
回答她的是罗伯特。这里是他的地盘。
“那条公路大约有一公里的地方被阻断了。需要两三天时间的清理才可以通汽车。”
“那电话呢?”
“都不能用了。”爱娃答道。
他们沉默了。格蕾丝渐渐地觉察出罗伯特和爱娃试图压抑的悲伤。这对夫妇在森林中经营劳作。飓风很可能毁掉了他们多年的努力。他们甚至有可能不得不离开这个农庄,放弃这种他们自己选择的生活。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托马斯,从他的脸上读出了痛楚。
“忘了把他从那儿弄出去的主意吧,”罗伯特补充说,“这简直是一场屠杀。”
格蕾丝没有回答,向着方塔农舍走去。托马斯走在她身边。罗伯特跟着他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的呼吸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天很冷,但雪停了。沿路的石头矮墙湮没在饱受霜冻煎熬的杂草和蕨类植物之中。灰色的雾霭弥漫在山谷间,使得道路更加难以辨认。托马斯忽然停下来。他抓住格蕾丝的胳膊。
“那边……”
小溪彼岸,在三百米开外的赭色边界处,格蕾丝发现了一个红棕色的身影。是一只牝鹿,它一转身冲了出去,消失在倾倒的树后。
三人重新默默上路。不久,海一样的天空下,小教堂钟楼的墙壁从乱石堆里突显出来。格蕾丝很熟悉这幅景象,她放心了。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农舍。格蕾丝快步跑上楼梯,推开了房门。
路易丝在房间里面,冲壁炉弯着腰,用火钩拨拉着燃烧的碎片。克里斯托弗转头看着格蕾丝,脸上清楚地写着痛苦。
“怎么样?”他问。
格蕾丝握住他滚烫的双手。正在她思考应该如何回答他的时候,托马斯出现在门口。
“我穿过森林,把救援人员带到这里来。”他说,“给我十分钟准备。”
“小心点!”路易丝扶着壁炉的横木直起身来,“要特别小心。再没有比断裂的树木更危险的东西了。”
“谢谢。”格蕾丝对托马斯说。
格蕾丝离开克里斯托弗的床,到厨房去看看托马斯。进门时,她看见他把一瓶酒送到唇边。格蕾丝很不安。她觉得自己有罪,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态度恶劣强硬而感到有罪。显然托马斯不是那种会被强权吓住的人。但是长久以来,格蕾丝就不知道该如何与那些我行我素的人对话。现在她又觉察到了这一点。她太聪明了,不可能没有发觉。
她走近他。路易丝的擀面杖放在一块沾满面粉的格子抹布上。旁边,切得很薄的苹果片紧挨着一碟黄油。小铁锅里煨着红酒炖野味。灶台的炉膛前,米兰达两眼半睁半闭,在炖肉的香气中打着瞌睡。托马斯看见年轻女人向自己走来,放下了酒杯。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谢谢你的靴子……”
格蕾丝从托马斯的脸上读到了难以名状的表情。
“总之,当心点。”她又说。
他笑了,又倒上一杯酒,一口干掉。格蕾丝注视着他毛发拉碴的脖颈和长满胡须的脸。她猜想胡子下面的面孔也许并不粗鲁。这张脸曾经吓着了她,却也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我昨天下午就该这么做了。是我的错。”
他的脸转向微亮的窗户,平静地说。
“不!昨天克里斯托弗已经有所好转了……”
他摇摇头,没有回答。
一刻钟后,托马斯从工具室回来,手里握着一把斧子。在门前等着他的格蕾丝能感到他很紧张。她回忆起昨天上午,他告诉她能够平安地到达树林边界是多么幸运的事。
他们正要告别,却见罗伯特步履沉重地越过了小桥。
“我刚才让他顺道去看看阿尔贝。”托马斯略显惊讶。
“阿尔贝!”罗伯特大喊。
农场主伸手指向幽灵村。
“我刚才在菜园里发现了他。断气了!”
他停下来顺顺气。
“他想锯断一棵倒在墙上的苹果树,但他不知道树的压力有多危险。”
“过去看看!”托马斯立即作出反应,“反正我本来也打算从那儿走的。”
“我和你们一起去!”
格蕾丝心想自己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她本该留在克里斯托弗床边,而不是跟着托马斯和罗伯特。现在,反悔是不可能的了,她会很丢脸,何况她也不想反悔。总之,阿尔贝的死与她无关。对她来说,丈夫才是至关重要的人。除此之外就是和克里斯托弗息息相关的自己。格蕾丝没有为别人操心的习惯,除非这个人和她的利益发生关系。这并不是因为她冷漠。恰恰相反,她还记得小时候,同学遭遇到的不幸对自己的触动有多么大。但现在,她变得铁石心肠,学会在冷漠中取胜。她变得玩世不恭。在她为之辩护的诉讼中,她经常要面对那些曾经因她而破产的男男女女。他们并不比她的委托人卑鄙,有时甚至更正直。但她依然能够不动声色地迎接他们的目光。她是花了许多年才做到这一点的。她不希望人们认为她心肠软。所以对于阿尔贝,她应该一点儿也不感到难过。当听说那个在极其荒诞的情况下碰到的老疯子已经离开人世的时候,她的感情应该没有任何波动,心里应该一点也不痛苦才对。他不是已经很老了吗?而且又疯得厉害?这真是太奇怪了。也许,她只是想靠接近死人来更好地体验活着的感觉吧。
罗伯特和托马斯走得很快,格蕾丝艰难地跟在后面。这个曾经透过租来的汽车后窗看到的乡村,对她来说是那么的封闭,面积和美国版图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然而自从事故发生以后,这个乡村似乎变辽阔了。甚至连枝桠堆积的橡树小路也延长了。她终于看到了小路出口和幽灵村口那刻着图案的十字架。越靠近这个地方,她就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昨天她求助的时候也有过。在这里,一切变得可疑。墙面参差不齐,上面的装饰也浮动着暧昧。薄雾吞噬了万物的外形轮廓。甚至连用粗糙的花岗岩凿成的、如此可触可感、实际具体的十字架,此时看去都像是幻象。
格蕾丝回过头。是米兰达。大猎狗认出了他们的脚印,蹦蹦跳跳地跟了过来。大狗跑到年轻女人的腿边蹭来蹭去。她用手捋了捋它粗糙潮湿的毛。
“四处都得看看。”罗伯特低声说。
格蕾丝跟着他们沿阿尔贝家的山墙走了一圈。大房子后面是一个菜园,看上去以前应该不错,但现在已经全毁了。起初,格蕾丝只看见一棵黑色的大树倒在墙上,堵住了大门。接着,她分辨出那红点是一把电锯。罗伯特和托马斯跨过锯下的树枝,格蕾丝留在后面。她停在那里,她不想看这两个跪着的男人正在注视的东西。他们弯着腰,好像正在杀了人的苹果树下祈祷,这样的场景简直要了她的命。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被巨大的恐惧吓住了。她不再好奇、不再冒失、不再……她慌了。
十米远处,罗伯特和托马斯看着她小声地交谈。格蕾丝挣扎着。她很想坐下来,闭上眼睛,忘掉事故发生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她抵抗着自己内心的疑虑。风暴发生后,她身上有某种东西错乱了。她不再坚定,而她曾经真诚地依赖着这种坚定,从不怀疑。现在,原本简单明晰的想法、观念散乱开了。格蕾丝紧抱一个想法不放,那就是很快、就在几个小时之后,她将远远地离开这里。
那两个男人向她走来,神情严峻。他们耷拉着肩膀,低着头,浑身上下充满从未有过的悲伤。不管怎么说,格蕾丝还是很高兴他们在这里的。她可不想成为第一个发现阿尔贝的人。
“我们要把他抬到房间里去,”托马斯说,“我们需要一条被子来抬他。”
格蕾丝明白,不能让托马斯重回他的逻辑:去盖小教堂的屋顶,而不去救助遇上事故的游客。一想到托马斯可能又会拖延时间,她就生气。
“我们不能碰尸体!等救援人员到了,他们会按惯例进行处理。应该由专业人员……”
“我们不能把阿尔贝扔在菜园里不管。”
这个男人让她为难。她坚持道:
“你们没权利碰这具尸体。应该由警方来处理。”
“格蕾丝,你必须得承认一点,我们这不是在美国。”
僵持的谈话让罗伯特为难,于是他回到事故地点。格蕾丝用眼角看着他。他握着托马斯的斧子,清理着挡住门口的树枝。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哪儿!说到这一点,我禁止您叫我格蕾丝。我可不想继续和您保持这种被迫接受的、艰难的、充满争端的以及令人失望的关系。”
她停在“失望”这个词上,为脱口说出这个恰当的词而感到快意。
“我们自己会照顾阿尔贝的,登姆普西太太。所有死者都值得活着的人向他的遗体致敬。”
“您这是在为推诿责任寻找借口!”
“他的死亡不是借口。”
看他不会让步,她改变了策略。她知道该怎么做,这是她的工作。说到底,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让这个家伙去为她寻求救援。
“镇静,”她喃喃地说,“镇静一点。我建议我们做个交易。一个协议。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他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托马斯转身看向罗伯特,后者正像个行家似的慢慢清除苹果树的枝桠。现在,格蕾丝可以看见躺在草地上的躯体了。
“我和罗伯特,我们照管这一切。您告诉我们您想把尸体怎么样,我们照做。在这段时间内,您出发去寻求救援……”
尸体这个词伤了托马斯。罗伯特再次向他们走来。
“成交。”托马斯说。
他们同意把阿尔贝移进屋里。在这期间……等待让人想到不确定因素,因为他们三人都不清楚救援人员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