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意把阿尔贝移进屋里。在这期间……等待让人想到不确定因素,因为他们三人都不清楚救援人员将怎样找回这对美国夫妇。当托马斯朝森林方向走去的时候,格蕾丝对他说:
“我相信您会将我丈夫的情况讲清楚。他受了很重的伤。”
托马斯没有说话。他的沉默让格蕾丝恼火。果然,和这个家伙进行任何沟通都是白费力气,她想。这家伙自有他的一套思考事情的逻辑。那大概是古老的、乡村的、说不定还是“万物有灵”的逻辑。又说不定是共产主义,谁知道呢?格蕾丝坚持道:
“我们是美国人。我们作为外国人的权利应该受到尊重。要求他们派一架直升飞机来。”
“我尽量。”
“光尽量是不够的!”
“现实一点吧!看看您四周!难道您真以为,在这座高原上,只要打个响指,医生就会突然出现吗?我们离最近的医院都还远得很,登姆普西太太。”
“当一个人想要拯救一条生命的时候,距离根本算不得什么。”
格蕾丝看见托马斯的脸刷的一下白了。有一瞬她以为他会打她。男人继续坚持他的主张。
“您不是惟一有麻烦的人,”他用冰冷的语气说道,“还有几百、几千人和您一样。”
“我不喜欢您为了逃避责任而把所有人混为一谈!”
“而我不喜欢您的傲慢和您的铁石心肠。”
托马斯转身走了,留她呆立当场。罗伯特感到很尴尬,他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很快,他们看见托马斯高大的身影从那边的村口消失了。肩上的铁斧在他的颈边闪闪发亮。
格蕾丝和罗伯特回到阿尔贝的屋子里。一楼是个通间,又脏又乱,让格蕾丝想起了废弃的空房子。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花毯子,毯子上还睡着几只猫。罗伯特把毯子铺在菜园结冰的草地上,把阿尔贝放到上面。看着胸口上有一道创伤的残破的尸体,格蕾丝竭力忍耐。她不知道那道伤口是树枝还是锯齿弄出来的。他戴着的摩托车头盔让人联想到交通事故,这让尸体更为诡异。
“这里是草地,我们可以拖着他走。”罗伯特建议道,“然后,我们一人抬一头。”
“好的。”格蕾丝回答。
“您的手这么着,把布缠在手腕上。”
格蕾丝不用找抬不动尸体的理由。阿尔贝像个十岁的孩子一样轻。
在通间深处的床上,阿尔贝躺在冰冷的黑暗中。罗伯特把他的手交叉摆在胸前,脱了他的靴子,又替他穿上,因为阿尔贝没穿袜子。他们在小房子里找到的惟一一条床单,盖在这个饱受生活摧残的身体上。这具肮脏、畸形、残缺的躯体变得令人印象深刻。发现他不修边幅到如此地步,格蕾丝感到恶心。她很少有机会接触老人,也有可能是她在刻意避免。她所认识的老人都是无懈可击的,洁白的牙齿、紧绷的皮肤、高傲的派头,像处在辉煌的青年时代一样傲慢。他们都有一种希望在明显的衰老迹象出现之前就死去的高尚品位。
“我去叫爱娃为他梳洗,”罗伯特站在床前小声说,“我把头盔给他留下。下巴上的帽带会防止扣子散开。”
格蕾丝的头脑嗡嗡作响,脸上呈现出近似阿尔贝脸色的苍白。她很冷,只有靠着床的支架才能支撑住自己。她用战栗的声音问到:
“罗伯特,您相信吗,您?……”
她没有说下去。他也没有回答。
罗伯特陪格蕾丝回到方塔农舍。在和路易丝打过招呼之后,他就回去找爱娃了。格蕾丝了解到,因为没有电,挤奶成为一件很累人的工作。看着他步履匆匆地走向小桥,路易丝说:
“他们很勇敢,那两个人。”
这个评价提醒了格蕾丝。在美国也是这样,每个人都在证明自己的勇气,在那儿求生说不定比在这里勉强维生还要困难。格蕾丝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发生的事与她再无关系,她必须去看看克里斯托弗。让一切都结束吧。寒冷渗进了心里。尽管穿着托马斯的大衣,她也再没办法暖和过来。靴子里,她的脚冰冷冰冷。荒芜的地区、断裂的树干、倒俯的电线杆、粗野的乡村,这一切让她失望透顶。甚至连给人温暖之感的小溪的潺潺之声也是冰冷的。她想念纽约,想念霓虹闪烁、道路拥堵的纽约。她想融进在交通干道上互相推搡的人群。这里的世界是颠倒的。这个乡村用黑暗、严寒、孤独和空洞的寂静代替了光明、温暖、杂居和嘈杂。
克里斯托弗醒着。他的表情很平静。他仍然十分难受,他的腿肿着。但是一想到救援很快就能到来,痛苦也变得可以忍受了。格蕾丝坐在他身边。一整个上午,路易丝都在照看壁炉里的火。她又抱上来一大捧柴火。墙上的温度计指示着六度。
格蕾丝决定绝口不提阿尔贝的死。她不喜欢对克里斯托弗撒谎。她除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家事上,出于让生活简单点的想法撒过小谎外,从未骗过他。克里斯托弗并没询问她刚才的行踪。他们经历了不一样的时间。她想起罗伯特拖着被倒塌的牲畜棚砸死的奶牛的惊人画面。她谈到了爱娃,谈到了两个孩子,谈到了路易丝。克里斯托弗安静地听着格蕾丝的讲述。
挂钟敲了十一点。厨房里传来声响,加重了人们被包围在这座冻硬了的大房子里的感觉。格蕾丝不时地站起身给火添柴。她用从路易丝那儿看来的粗鲁动作拨拉着燃烧的碎屑。但她动作中的怒火要远胜于学来的本事。她想离开这间屋子,坐在楼下的炉灶边,让自己暖和过来。过道传来的红酒洋葱烧野味的香气折磨着她。她饿了,饿得甚至可以吃下昨晚被扔进火里的发了霉的奶酪。而当时那种恶心的感觉直到扔了它以后才消失。
“想想看我们会被送到哪里……”
站在窗前,格蕾丝用没有起伏的声调说道。她想到了日内瓦。只要能准时出席商谈,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自从开始工作以后,她就认为再没有比留下一张空椅子更可耻的事情了。这是她一直坚持的基本原则。她的生活理念就建立在这些简单的原则之上。
“路易丝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你说呢?”克里斯托弗说。
“是的。”
“我们交谈过。她相当看重那个托马斯。”
格蕾丝抿住嘴唇。克里斯托弗为什么要把谈话引到房子的主人身上呢?格蕾丝不喜欢丈夫解读她的感觉。她知道托马斯身上存在某种克里斯托弗不能接受的东西。就如同她身上也存在一样。
“你能设想留在这里的生活吗?”他突然问道。
格蕾丝惊跳起来。
“什么,在这里生活?”
“我想说的是定居。永远。或是,长时间……”
她吃惊地看着他。
“当然不能!”
克里斯托弗依旧不动声色。她知道,面具下的他,笑了。疼痛并没有夺走他对游戏的喜好。
“我倒觉得这地方有种真实感,”他继续说,“甚至人也是。一种忧郁的真实。”
“真实?你,我所认识的最优雅、最博学的男人,居然变得对真实敏感起来了?”
“我也是一个会忧郁的人。这是人类意识的高级形态。”
她走到床尾,俯视着他。
“我们都是真实的,克里。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们的根在这里,格蕾丝,在这古老的大陆上。你难道感受不到我们的文化是如何在这墙壁和景色里形成的吗?”
她摇头。克里斯托弗荒谬的建议让她忘记了把她冻僵的寒冷。
“这里的一切与我无关,克里。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一场事故。对我来说,地球的这个角落比火星上的土地还要陌生。”
“至少,在这里,我们不用忍受以前生活中的烦恼。”克里斯托弗反驳道。
格蕾丝明白了。
“可是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别处,我们始终都要为自己造成的幻灭付出代价。”她泫然欲泣地回答。
他们处在深渊的边缘。她本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唤醒他们不和的幽灵。但最终,这幽灵还是打破了他们之间的休战。长久以来,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结束了。格蕾丝在心里说服自己是克里斯托弗对这个共识感受更加强烈。不管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不管别人看到他们相差这么多岁会怎么想,在克里斯托弗的眼皮底下,他们的共同生活又怎么样了呢?多亏有了他,格蕾丝成长起来了。但在成功和金钱之外,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他们又得到了多少呢?克里斯托弗拒绝当父亲就印证了他们的失败。这个格蕾丝不愿接受的结果就是他们疏远的开始。她原本已经准备好要个孩子,准备好为此牺牲她通过无数奋斗得来的事业上的成功。然而,为了图方便而经常退让的克里斯托弗,这一次寸土不让。格蕾丝不愿他们的关系就此破裂,出于继续维系关系的考虑,顺从了丈夫的拒绝。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次危机之后,格蕾丝就更加努力地投入工作。她进步了,得到了老板的赏识,成了事务所里的第三号人物。她知道,她是不可取代的。但心里,有东西破碎了,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这样的经历增强了她只从工作中获得欢愉的想法。她并没有丢弃传统的思想,一种他父亲应该有的思想,但她无能为力。现在,格蕾丝明白了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的想法也是虚幻的。
“在法国,我们的爱情冷淡期并没有像我们期待的那样发生转变。”克里斯托弗说。
“你期望它怎么转变?”
他凝视着火炉,久久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格蕾丝。我原本希望我们能重新走向对方。”
“我认为我们正在经历非常密切的时刻。”她说,“你知道,为了把你从这儿弄出去,我费尽了力气。”
“我知道……”
“自从在树林里恢复意识之后,我就一直在为你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