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路易丝。昨天夜里走廊上是什么声音?好像有人抵着我的门摔倒了。”
“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亲爱的,我们中的每一个。只不过,有时候它实在是太沉重了。”
她们静静地看着农舍。
“他们在那边吗?”格蕾丝问。
“是啊。托马斯在帮他们挤奶。”
“他会挤奶?”
“这个嘛!大家都知道他不是在乡下长大的。但最终,他使自己变得像是在这里长大的一样。他这个人心肠很好。”
“他不是一直生活在这里?”
“不是。”路易丝有所戒备地回答。
“昨天晚上他对我说,当他来到这个地区的时候,阿尔贝是好心地收留了他的人中的一个。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吗?”
路易丝表现出了不耐烦。
“在这里,时间……对我们来说,托马斯就是自己人。这和时间有什么关系?”
她不再就这个问题说什么了。格蕾丝的好奇只让她感到更加不快。
“上去看看他们吧,他们会高兴的,”路易丝补充道,“我收拾收拾东西,然后就回去做饭。”
“喂,路易丝……”
老妇盯着格蕾丝。
“不。别再说了……”
爱娃来迎接她。
“早上好,很高兴见到您。我去过托马斯家。我有新闻要告诉您。”
“早上好,爱娃。什么新闻?”
“今早,我们听了大区广播。您知道,我们常听这个,只要电池能用。他们给出了电缆的修复进展和可用发电机组的新消息。”
“那你们呢?你们为什么还没有?”
“必须要等道路通畅才行。只要道路一可以通行,我们就会有一台,各个农场轮流使用。而在这期间……”
爱娃的脸上闪过悲伤的神情。格蕾丝感到自己被推向这个女人。她身上有一种祥和的力量。这种力量并不来自于想成为最好的或是处处走在别人前面的表现欲。爱娃只是努力地生活,与她自身的价值相符合,充满自尊。还带着荣誉,格蕾丝想。荣誉,她用到了她的字典里遗忘已久的词,这个词把她带回了儿时,她的父亲曾多次使用它。
“什么新闻?”
爱娃笑了。
“是好消息。记者提到了克里斯托弗·登姆普西。他是您丈夫,对吧?”
格蕾丝点点头。
“他很好。他的脚踝骨折已经复位了而且不会有并发症。他在利摩日大学医疗中心,正处于康复期。他在那儿等您。”
“太棒了!”格蕾丝大叫起来,一把将爱娃抱住。
“小心,”爱娃说。“我身上有一股牛粪味儿。我们正挤奶呢。”
格蕾丝跟着爱娃来到19世纪的古老牲畜棚,这是在飓风下仅存的了。在门口,爱娃把手按在格蕾丝的小臂上,食指在嘴前一竖,给她指了指托马斯。他正坐在凳子上挤奶。这个汉子一步一步地跟不合作的牲口作斗争。有时他的脸被尾巴打中,咒骂起来。但用词却并不粗鲁,只是为了表示对奶牛不好好合作的不满。有时奶牛抬起后腿想把桶踢翻,还不停地挤骚扰它的人。但托马斯知道如何招架。他把肩膀垫在下面,贴着奶牛热乎乎的肚子,然后用整个脖子去顶,好像打橄榄球一样,寸土不让。爱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样,托马斯?你已经挤完这头了吗?还有三头在等着你呢。”
“它可真难缠。我想我不招它喜欢。”托马斯没有回头。
托马斯的语气让格蕾丝一震。轻松,甚至充满青春的活力。她从未听过他这么说话。他们之间,从在小教堂顶相遇开始,就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回答爱娃的,不是同一个人。是一个暂时忘却了悲伤的男人。
“有人找你。”爱娃说。
托马斯以凳为轴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滑过逆光中格蕾丝的身影。在昏暗中,他是顺光的那个。光线让他刀刻般的线条显得更加坚毅。这是一张战士的脸,已经四天没有刮胡子了。疲劳使他的皮肤变得苍白,毛发更显黝黑,颧骨也突了出来。直到这时格蕾丝才发现,他左边的眉骨上横着一道伤疤。他蓝色的双眼呈现出试图穿透一切的、令人目眩的光彩。
“您找到我们啦。”他简单地说。
“早上好,托马斯。”
“早上好,格蕾丝。”
这一刻没有瞒过在一边沉默不语的爱娃。投在托马斯身上的灰色目光没有离开,那是母狼的眼神,在门框处闪闪发亮。正在这时,奶牛一蹄子踢翻了右后方的奶桶。白色的斑点在托马斯两腿间的稻草上散开了。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托马斯和格蕾丝告别了爱娃。他们没有见到罗伯特。他正在田间巡视,修补他们被损坏的围栅。一些桩木、几公里长的金属网被倒下的树砸断,都需要换新的了。对罗伯特来说,其他不幸之外,还得添上这一桩。
在爱娃的坚持下,托马斯给格蕾丝上了她的第一节挤奶课。他们选了一头温顺的奶牛,它不会不下奶,也没有反抗的动作。格蕾丝坐在凳子上,把桶安置在两脚之间。根据印象,她抓住奶牛的乳房挤压。什么也没挤出来。托马斯的手指覆上了她的。他们为最后的成功大笑着。
“我们有进步了,”格蕾丝边走边说。
“进步?”
“是啊。今天早上,我让您笑了。您得承认,这可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事。”
托马斯没有回答,于是她继续说: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似乎就只会激怒您,不是吗?”
她一字一顿地说出第一次见面这几个字。她本来不一定要这么表达的,但它们自己冒了出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过头了。她警惕起来,因为她格蕾丝刚刚承认了一个事实:托马斯并不像她最初看到的那样粗鲁、阴险。事实上,她不太会应付这种与现实脱节的情况和漫无目的的对话。她做不到。这既不涉及法律也不涉及生意,甚至也不同于和克里斯托弗在一起时那种亲密但又一成不变的关系。她犹豫着,意识到自己的笨拙、青涩。她好像又年轻了。
她小心提防着。托马斯没有说话。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们都意识到这看似漫不经心的散步有多么重要。随时随地,一切都有可能倾斜。向哪里倾斜?他们不知道。他们离自己的欲望实在太远,与真正的自己太隔阂了。内心有一个无法摆脱的声音在叫嚣,让他们无法听清自己原来的故事。
“您知道,出事故的那天夜里,我听见了飓风的轰鸣。那声音,我永远也忘不了。”
她这番话只是为说而说,并不想吸引他的注意力,没有让他感兴趣或是诱惑他的欲望。重要的是能够随心所欲地说说话。长时间以来,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目的。然而在这里,和这个男人一起时,她可以与他一起平庸,不用担心他已经开始思考可能被她隐藏起来的潜台词。
“我也是。”
她笑了。
“刚开始……我说刚开始,其实也不过三天而已,我有一种在荒岛上的感觉。被断裂的树海包围,逃不出去。现在不同了。”
“但在以后的几个小时内,”托马斯说,“我们还是与大陆隔离的。”
她看了他一眼。他走在她身边。路边镶着干燥石块垒成的脚墙,他们差不多走到森林边界昨天他指给她看牝鹿的地方了。但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没有问他。她知道,昨晚在阿尔贝家,他想对她说什么,即使他愤怒的样子让她受伤。她不会再这么做。他是对的,她想侵犯他的隐私时是那么傲慢、盛气凌人。父亲经常告诫她必须尊重别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海军陆战队中士,但没有人会瞧不起他,原因很简单,他懂得倾听并总是试图理解别人。他富有同情心,对人类怀有一种真挚的爱。然而她格蕾丝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女人呢?
“我跟您说,托马斯,刚开始,我憎恶这种被孤立的感觉。现在,它却保护了我。”
他停了下来,她也是。她的话打动了他。她感到他因她的话而激动。高原的某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在粗糙泥泞的小路上。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刻正是他们预想中生活该有的样子。
远远地,他们辨认出石堆顶端的扶垛,小教堂伫立其上。他们想到了躺在面包箱里的阿尔贝,他正等待埋葬前的祝福。现在他们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并不感到悲伤,不过,与冷漠无关。
“您听见了吗?”托马斯问。
“没有。听见什么?”
“那么来吧。”
他们来到依旧抵着教堂墙壁放置的梯子旁边。
“我要爬上去?”格蕾丝问。
他点点头。
格蕾丝带着三天前还没有的活力爬上了梯子。身后,是为了防止她摔下来而保护着她的托马斯的高大身影。爬上了房顶,他走在前面,向她伸出手。
“别害怕。我们要一直爬到屋脊上。”
格蕾丝抓住托马斯的手,让他领着。
“跨坐在帆布上。”
“从这儿看过去,景色真美。”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眼前是一片粗糙的红棕色草地,白雪星星点点,蓝灰色的岩石间或从雪下透出来,他们将这幅景象一览无余。远处,小池塘里的水就好像地上的一片均匀平滑的色块一样闪闪发亮。四周,绿得发黑的针木海洋,从地平线处,喷薄而出。
“您要现在下去吗?”
格蕾丝摇摇头。
“再仔细听听……”
她终于听见了。这声音,她曾是那么地期盼,以致于现在反而怀疑了。然而声音很容易辨认,这是狂怒的哭泣、机械的吼叫。
“电锯?”
托马斯点点头。
“远吗?”
“不会太远了,格蕾丝。”
她咬住嘴唇。托马斯的忧伤像云彩的阴影一样从她头顶掠过。
“我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