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所措。
“来,托马斯。站起来!帮帮我,我的天!”
格蕾丝半弯着身子,托马斯依然跪着。
“加油!站起来!”
年轻女人的腿在打颤。她怀疑自己是否有力量把这具死气沉沉的巨大身躯扶起来。
“再加把劲儿,托马斯。求你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摇摇晃晃地,他们站了起来。格蕾丝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是谁在支撑谁。他们站在走廊中央。
“前进!”她大喊,“站直了。”
他们开始走,他脚下打滑,她走得歪歪斜斜,像一个背着过重的包袱的妇女。他们终于到了门口。
“钥匙呢?”格蕾丝问,“您把钥匙放哪儿了?”
托马斯整个背靠着墙,什么也听不见。格蕾丝开始搜他的身。如此疏远、如此胆怯的她,从来不愿意擦着别人的她,嘴唇从不接触到与她拥抱的那些人的脸颊的她,如今正把手插进一个散发着臭气、打着嗝的醉汉的口袋。她凭借女人的倔强和灵活探索着这些褶皱的秘密。但她没有找到钥匙。
“您把它们放哪儿了?那些钥匙?”
她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去厨房找找。正在这时,托马斯站直,然后一转身,用肩膀把门撞开了。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内,格蕾丝还没有时间作出反应。门锁附近的木头爆裂、散落开来。巨大的喜悦感贯穿了她。
她走近托马斯,一只胳膊抱住他的腰。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走到床前,像巨人一样倒了下去。他已经失去了意识。那边,走廊尽头,一个黑影赤着脚走过来,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汽油灯,转身,像无声的幽灵一样回了自己的房间。
十三
格蕾丝再一次被冻醒。阴险、黏湿、固执的寒冷,透过厚厚的坎肩,贴着她腰、抵着她的肩,不依不饶地想要冻透她的每一寸肌肤。这生命的真正敌人,像一头吞食生物的温暖的野兽,人和动物都不放过。格蕾丝躺在托马斯床上。被子没有打开,羽绒被上留着两个界限清晰的压痕,显示出他们静止的、小心翼翼的、长久的昏睡。托马斯不见了。正是因为他的离开让年轻女人冷得发抖,这才醒了过来。想到这个如此笨重、难以捉摸的男人先是任由自己被带到这里,然后又像个孩子一样地睡去,她笑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像战时那样全副武装地睡着了。那些喝高了的男人经常会有的不得体的举动,托马斯通通没有。她只知道他曾看着她的睡颜。
撞破的门向走廊敞开着,沐浴在透过无格窗落下的暗淡光线中。格蕾丝渐渐回忆起那过去的几个小时,那蜷在托马斯臂膀里的几小时。他们像爱娃的孩子那样彼此紧拥着。想到他们为了到达这里而迈出的每一步,她不禁有些动容。格蕾丝起床了。自从玛丽的母亲离开后,她是第一个越过方塔里这间屋子门槛的女人。
一楼,厨房里传来声响。路易丝在为年夜饭忙碌。她这种实现目标的固执让格蕾丝感到有趣。
想要梳洗的欲望把她引向盥洗室,在那里她看见一个大脸盆里已装满了温水。格蕾丝脱下从星期二起就没离身的两件羊毛衫,解开衬衫的扣子,从领口褪下T恤。铺着方砖的房间里,气温不超过五度。格蕾丝盯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镜子并没有确切地映出这个12月28日早晨来到这里的年轻女人的面容。四天里,她身上发生了无法看见但的确真实的改变。她弯向脸盆,为不能完全认识自己而困扰不已。
洗漱后,格蕾丝走下楼。她在过道里碰见了路易丝。后者怀里抱着洁白的桌布,上面摞着一叠餐巾。饭厅的门开着,宽敞的壁炉里火烧得很旺。
“早上好,我亲爱的格蕾丝!”路易丝愉快地大声说,“炉子上有咖啡。”
“早上好,路易丝。已经开始工作啦。”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到了这把年纪,我也不准备改变了。”
路易丝把餐巾什么的放到大桌子上。壁炉里的火炭慢慢地温暖了空气。
“托马斯今早劈了柴。”她指着炉膛边的一大堆柴火说。
格蕾丝靠近炉灶,把手伸向火焰。在她背后,是路易丝把椅子在大桌周围摆好的走动声。
“您觉得我很坏吗,路易丝?”她没有转身。
“亲爱的,您怎么会这么想?”
两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尽管穿着羊毛衫,她还是感受到了这双手的热度。
“这对我来说是如此突然、如此难以想像。”
她搜肠刮肚地找词。
“对他也是,您知道的。”路易丝平静地回答。
“我偶然地从距离这里两公里处经过,发现自己被森林淹没,来到这里,然后发现自己的生活全被打乱了……”
“重要的是,这从来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
“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吗?为什么我曾如此惶恐呢?”
她找不出其他的词,但路易丝明白了。她明确道:
“您曾经很害怕,是因为您还没有认清自己。人们总是在重要的时刻紧张。我能理解。”
格蕾丝拥抱了路易丝。
“就是这样,路易丝。我之前吓坏了。”
“你们两个之间,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了。您为了这个男人从天而降。即使您走出了这片森林也是一样。圣诞奇迹不过晚来了几天而已。”
格蕾丝烦乱不安地闭上了眼睛。
“他也一样,那个可怜人,他也以他的方式表达了某些东西。”路易丝继续说道,“来,我告诉您一个秘密:楼梯平台上的挂钟……”
“就是整点和半点都会敲响,夜里也是一样的那个?”
“这可真是够方便的,睡着了也能知道时间!那个钟在孩子死去、她母亲离开之后就停了。您到的那个早晨他才又把它上了弦。三年的沉默啊,甚至早上也是一样。但这个,您当时不可能知道。”
炉灶边,格蕾丝大口喝着冒着热气的咖啡。米兰达蹲在她脚边,脑袋靠着她的膝盖,闭着眼睛。年轻女人心不在焉地用手指缠绕着它乱蓬蓬的毛。大狗舒服地喘着气。
“他去哪儿了?”格蕾丝问。
正在给火鸡褪毛的路易丝停了下来。她用手背擦了擦水淋淋的额头。那是因为她向盛着开水的脸盆弯着腰,水汽蒸腾的缘故。
“他去阿尔贝家转转。看看是不是一切正常。”
格蕾丝点点头。她想起了阿尔贝,想起了他那在小教堂里等待葬礼的遗体。
“他把米兰达给您留下了。”
“为什么?”
“为了好找到他,如果他去了更远的地方,米兰达会给您带路的。”
听见自己的名字,大猎狗抬起头,向门口走去。
“这些动物,它们什么都懂,”路易丝说,“有时候比我们懂得还多。”
格蕾丝穿上她的雨衣,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
“走之前,我先去井边打点水。”
“那敢情好,”路易丝说,“水差不多用完了。”
半小时后,格蕾丝穿过小桥。米兰达在前面小跑,跑出去又向她跑回来,在斜坡上嗅来嗅去,对什么都好奇。天空像初开时那般纯净。视线可以投得很远,仿佛什么都阻隔不了它。
不推理、不预测,也不思索。只为这神奇一刻凝神,浮于尘世之外,跳出包围生活的逻辑。接受这么多偶然中的一个必然。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闪电般穿过格蕾丝,把她带回到儿时创造性的直觉中去。她颤抖着、微笑着。这个微笑不为任何人,只是她体内生长的一朵花在唇边绽放。就在这时,远处电锯刺耳的声响撕破了她幸福的遐想。
那边森林的缺口处,出现了十字架的影子,米兰达从幽灵村小跑着迎回来。格蕾丝来到曾发生过戏剧性变故的、被废弃的房屋正面。阿尔贝家的门关着。谷仓大门破破烂烂的木板下,半家养的小猫们迟疑着,不知是否应该跑到拜访者面前。
“托马斯!”
回答格蕾丝的只有回音。
“米兰达,找托马斯,快去找!”
大狗向格蕾丝星期二早晨来的方向跑去。一刻钟后,年轻女人登上了俯瞰整个大背谷森林的火山顶。出事的汽车横在森林深处。通往村庄的道路依旧被断裂的树干和电线杆阻断。四天了,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在那儿,一动不动,凝视着下方的边界。她曾经从那里走出来,鼻青脸肿、心急如焚、怒火中烧。她可以从遇难的森林中准确地找出自己脱身的那个缺口。米兰达坐在她脚边,鼻子扬起,鼻翼因为荒原上升起的刺鼻气味而翕动。来自森林的遥远、持续的电锯声打破了旷野的寂静,同样也锯开了她的心。
“我不愿意,我!”格蕾丝大声叫喊,“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格蕾丝,情愿消失。她梦想着道路永远不能通行,人们永远无法清障;梦想着人们把她遗忘;梦想着那边没有人想念她,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甚至梦想着克里斯托弗,待他不再对她怀有希望后,也忘了她。她希望不在身后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被大雪毁了的皮鞋和价值两千美元的大衣也不要留下。她梦想自己化为乌有,和托马斯一起消失在无人的国度里,消失在一个完全不同、没人认识的地方。在那里,她的生活将是怎样的呢?
直到今天早晨,直到她听见这该死的电锯声,她才意识到自己同时相信着两种不可调和的现实而居然没有发现自己有多么矛盾。一面,是她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不可抗拒的森林把她推向托马斯。相反的那一面,克里斯托弗在等她,有人在指望着她,日内瓦、纽约……她原本能够同时凝视生活的两面,但却不知感激。直到她听见锯子的尖叫,才发现她已失去了这种天赋。她想把两块碎片重新拼贴起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她很清楚。
米兰达跳起来冲向斜坡上一个遥远的身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