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想开口,格蕾丝就放声大哭起来。她泪如泉涌,哭个没完。现在轮到她不自在了。
“好吧,”他说,“您想怎样?”
她没法回答。她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耸地痉挛,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还牢牢地抓着桁。格蕾丝从来没在男人面前哭过,她无比厌恶那些因为别人同意或拒绝而哭泣的女人。她认为这种行径毫无光明正大可言。或者,她也许哭过,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和我丈夫,我们遇到了事故,在那边的路上,在弗拉蒙塔涅方向的针叶林里……”
“在大背谷的森林里?”
格蕾丝平静了些。她很高兴知道那地方还有个名字。
“那又怎样呢?”
格蕾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之间,她又恢复了活力。
“他现在被困在我们的汽车里!必须把他救出来。”
那人气恼地看了一眼施工现场。风猛烈地灌进防雨篷里,随时会把它吹跑。他像人类学家一样仔细地观察着她,然后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从桁上站起身,向下走到梯子那儿。他的脚刚踩上梯子的横杆,就听见一声叫喊。
“喂!”
他生气地抬头看向格蕾丝,视线在年轻女人的膝盖上来回滑动。
“您必须得帮我。能想像吗?您让我爬上来为您递钉子,然后居然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她的声音带着愤怒。男人决定爬回一级。他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因为格蕾丝的处境,而是因为所有这些意外,为了浪费掉的时间。他神色忧虑地观察了一下天色。
“到屋檐这儿来。”
他伸出手臂。
格蕾丝用屁股挪了下来,大腿从套装短裙下露出来。她知道自己很滑稽。而他呢,他转开了视线。她到了屋顶边缘。散开的碎瓦相互碰撞,随时有落到下面岩石上的危险。
“我没法再向前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加油……抓住梯子的梃。”
“我说了我做不到!”
格蕾丝用手撸了把头发,把它们抛到脑后。她气疯了。如果现在是脚踏实地的话,她一定会让他明白绝对没有哪个男人能这么对她。在工作中,她受到人们的尊敬。在美国,妇女同男人一样。那儿有法律让野蛮变得理性,让蛮人开化。
“把手递给我……”
格蕾丝伸出胳膊,但她离得还是太远了。她看见天边的方塔农舍、小溪、从橡树小道处冒出来的废弃村庄的屋顶。世界在摇晃,画面模糊了,眩晕令她瘫软。
“别害怕,有我在……”
男人有力地登上梯子最上面的几级去接格蕾丝。他一言不发地搂住了她的腰,一用力把她举了起来,让她紧贴着自己的胯,然后回到屋顶边缘。
“抓紧我。”
在悬空的情况下,格蕾丝不再争执。她闭着眼睛,搂着男人的肩膀,脸埋进他的后颈。烟草和湿羊毛的气味扑鼻而来。旧梯子颤抖着,总也下不完。格蕾丝用尽全身力气抓牢,一只有力的臂膀支撑着她。她好像一个小女孩。
着陆的同时,她扬起手来扇了救命恩人一个耳光。络腮胡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那双有些烦躁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
四
格蕾丝从没扇过人耳光。她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为自己的暴力感到不安。她的掌心依旧火辣辣的,上面还残留着打在陌生人坚硬的脸庞上的记忆,那是一种木质的坚硬。她想说点什么,但不是为自己开脱(因为她还在生着气),而是为了解释她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在教堂的屋顶上受了一连串戏弄,还有疲惫。但那人已经丢下她,向着方塔农舍走去了。他的狗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等等我!”格蕾丝喊道。
她加快了步伐,跑着赶上了他。
“我知道,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存在误会。我要求的,只是您的帮助。之后,我和我丈夫不会再打扰您。”
男人没有回答。
“我没想扇您耳光。”
沉默。
“总之,我……我是无心的。我想说的是我爬上房顶并没有想要……”
在他身边,格蕾丝感到自己很渺小。他很高大,有橄榄球四分位那么高。他大概四十多岁,脚步已不复年轻人的轻盈,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男子才有的稳健。至于脸,格蕾丝没有看清。她倒不是真的想看清这个方圆数里内惟一能救他们的人的面部特征,只不过,知道她依靠的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是很重要的,可以说是性命攸关的。他头戴一顶软帽,胡须占满了脸部原本可见的剩余部分。他的侧面线条凌厉,鹰钩鼻、高颧骨。这是一张士兵的脸孔。他的衣服透着烟草味,格蕾丝戒烟后就一直对这种味道深恶痛绝。至于手……格蕾丝偷偷瞄了一眼,他的手深深抄在被虫蛀过的黑色皮上衣的口袋里。
一路走来,格蕾丝意识到昨夜那场横扫乡间的灾难波及的范围有多广。遍地残枝。远处的山坡上是被摧毁的果园。格蕾丝对农业和植物并不敏感。这些缄默的生命,担负着一部分人类无法理解的记忆,缓慢地生长又缓慢地死去。但眼前这片狼籍让她感到不安。这种混乱与她所期待的景色截然相反。她所期待的是遵照人的意志进行的有条不紊的布置。比起英国公园的极度杂乱和乡野桀骜不逊的土地,格蕾丝更愿意看到法式花园。她的理想是一大片绿色,每一根树枝都中规中矩,围着精心圈筑的堡垒。
平板小石桥下,小溪贴着野草流淌。溪水由于雪和雨水而漫溢,在长满荆豆的白色岸间激荡。水色是钢铁般的蓝,潺潺水声是这片飞鸟绝迹的苦寒天地之间惟一的声响。
“您还有别的交通工具吗?”格蕾丝指着那辆4×4问。
“没有。”
口气变了。房顶上那人的不耐烦消失了,他的声音显出漠不关心的味道。他以这世上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没有二字,这让格蕾丝意识到想要靠这个人营救克里斯托弗并非易事。
“您有办法把我的丈夫从那里弄出来?”格蕾丝又问。跟着男人的步伐,她已经气喘吁吁了。
他一直没有回答,于是她接着说:
“我明白了!您有移动电话,您会打电话要求救援。”
听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移动电话?”
他面对她,一脸吃惊的样子,样子很真诚。格蕾丝紧张地用手摸了摸头发,不顾直不起腰、双腿胀痛的疲惫,尽力站好。她望着这位陌生人过于蔚蓝的眼眸。她曾绝望地牢牢挂在他的脖子上,刚才又给了他一记耳光,现在,她又像个可怜的小丫头跟在他后面。他的目光有种超乎寻常的平静。格蕾丝感到自己被人审视着,她不习惯这样。通常,为了第一眼就被接受,她只需符合对话者的想像就可以了。在那些小额证券交易者和律师的眼中,职业是和性混在一起的。格蕾丝习惯了,并不会因此感到尴尬。她承认色欲和生意有某些共通点,在这一点上,她的观念又向男人的迈进了一步。现在情况不同了。男人不紧不慢,他要在她身上探索的是别人不感兴趣的东西。
“我叫格蕾丝。格蕾丝·登姆普西,”她伸出手。这个动作带着职业女性特有的唐突。她们握手时手臂不使力,只肩膀晃动,既是迎合,又是拒绝。
“托马斯。”
托马斯的大手包裹住格蕾丝的手。他们走到倒掉的椴树脚边。它巨大的根高举向天空,似乎要从那里汲取继续生存的力量。托马斯转向压扁了4×4的树枝,格蕾丝惊讶地发现他脸上掠过一丝悲伤的表情。
“我们得快点儿,”格蕾丝坚持道。
他看向她,似乎惊讶她还在这里,然后点了点头。
“过来,”他说。
格蕾丝第一次感到自己与这个脑子里的主意像走马灯一样变换的奇怪男人之间有了共同语言。
他们绕过农庄,经过方形塔楼,踏上泥泞的小路。这条路通往位于陡坡之上的附属建筑,其中一间仓库的顶已经完全被掀掉了。站在房梁下,格蕾丝又感到一阵在房顶上的眩晕,但表面上却不露痕迹。旁边,位于主楼延伸区的牲畜棚奇迹般地完好无损。雪又星星点点地下了起来。格蕾丝很冷。她在水洼间跳跃。托马斯的靴子在烂泥地上留下巨大的规则的脚印。
这是个散发着稻草和干草气味的牲畜棚,紧挨着另一间石灰墙的马具房。在一个隔栏中有一匹比小种马高不了多少的红棕色小马驹。
“轻点儿……”托马斯拍着盯住来客的牲口小声说。
出了马厩,马儿摇着脑袋。雪花落在它的背上,立刻就融化了。托马斯回到马具房,拿出一套鞍辔。
“您在做什么?”格蕾丝问。
“我在为凡丹戈套鞍辔。”
“凡丹戈舞曲Fandango,西班牙一种伴以响板的民间舞蹈。马驹正是以此为名。?”
“是马。这马叫凡丹戈。”
格蕾丝没有反应过来。
“除了套这匹马之外,您就找不出更好的工具把我丈夫从车里救出来了?您到底生活在什么年代啊?”
他盯着她。
“您认为我们要如何把您丈夫带回到这里?我有一辆拉车,这已经够幸运的了。”
“有一辆拉车,这已经够走运的了?”
一股怒火席卷了格蕾丝。她把一切都设想到了,一切,去找有车的邻居,给救援人员打电话,让他们出动……她走过去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惊愕,但他已经拉着凡丹戈的辔头向谷仓走去。谷仓里搁着一辆农用手推车,像阿米希人美国东部山区原荷兰移民后裔,至今仍保存原有风俗,衣着黑色,生活朴素。进城时用的那种。
“希望它还愿意被人套上车,”托马斯咕哝着。
他的声音中包含着担忧。格蕾丝明白了,托马斯虽然表面平静,但对所做的事却拿不准的。
凡丹戈仍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