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散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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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散文集2-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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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计其地理,当剑南之西。”

    《新唐书》卷二百十六《吐蕃传下》:“元鼎逾湟水至龙泉谷……

    湟水出蒙谷抵龙泉与河。河之上流繇洪济梁西南行二千里,水益狭,春可涉,秋夏乃胜
舟。西三百里,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直大羊同国,古所谓昆仑者也,虏曰闷摩黎山,
东距长安五千里,河源其间,流澄缓下,稍合众流,色赤。

    ……”唐之吐蕃,在叶谷浑西,即在今青海西藏境。所谓闷摩黎山,即今阿尼马卿山,
在今青海东南。中国自汉谓昆仑在于阗,即今后藏新疆交界处,今乃被唐人移至青海,不可
谓非地理学上一大革命。特黄河自源星宿海,阿尼马卿山所注出者乃另数源,刘元鼎所得之
河源,实未真确,宜乎为元清二代人所讥。《新唐书》卷五十八《艺文志》乙部史录地理
类,著贾耽《吐蕃黄河录》四卷。耽乃唐代有名地理学家,著述甚富,今以吐蕃冠黄河上,
殆已承认河源出于青海,惜其书今已不可得见矣。

    至元而又有一番实地调查之举。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公元一二八○),命学士蒲察都实
为招讨使,佩金虎符,往求河源,是岁至河州。自杀马关以后,地势渐高,行四阅月而达河
源。是冬还报,并图其城传地位以闻。其后翰林学士潘昂霄从都实之弟阔阔出得其说,撰为
《河源志》。元史采其说入《地理志》为《河源附录》,又采其说入《宋史·河渠志》。其
说之梗概曰:

    “按河源在土蕃朵甘斯西鄙,有泉百余泓,沮洳散涣,弗可逼视,方可七八十里。履高
山下瞰,灿若列星。以故名火敦脑儿,译言星宿海。群流奔凑,近五七里,汇为二巨泽,名
阿刺诺尔。自西而来,连属吞噬,行一日,迤逦东鹜成川,号赤宾河。又二三日,水西南,
名也里出,与赤宾河合。又三四日,水南来,名忽兰,又水东南,名也果木。合流入赤宾,
其流浸大,始名黄河。然水犹清,人可涉。又一二日,歧为八九股,名也孙斡论,译言九
渡,通广五七里,可渡马。又四五日,水浑浊,土人抱革囊骑过之。自是两山峡束,广可一
里二里,或半里,其深叵测。朵甘斯东北,有大雪山,名亦耳麻不莫刺,其山最高,译言腾
乞里塔,即昆仑也。自八九股水至昆仑,行二十日。”

    元临川朱思本又从八里吉思,得帝师撒思加所藏梵字图书,而以华文译之,其言与潘昂
霄所记,互有详略。书既出西藏喇嘛,想亦实地调查之结果也。

    至清代而黄河源又被人实地调查,且不止一次。清圣祖曾遣使穷河源,仍得之于星宿
海,御制文以纪其事,乾隆四十七年,以有事于河工,特命侍卫弥弥达,祭告青海河神,因
西溯河源,绘图具奏,言星宿海西南三百余里,有河名阿勒坦郭勒,其水色黄。蒙古语,阿
勒坦为黄金,郭勒为河。此河之西,有巨石高数丈,名曰阿勒坦噶达素齐老。蒙古语,“噶
达素”为北极星,“齐老”为石。此巨石壁作赤黄色,壁上有池曰天池,池中流泉喷涌,酾
为百道,皆作金色,流入阿勒坦郭勒,实为黄河之上源,其位置更在星宿海上。凡此诸说,
皆见于高宗命儒臣所撰之《钦定河源纪略》中。高宗所得黄河之源不过比星宿海更推进三百
里。且星宿海四周数百里,河流亦多,阿勒坦郭勒河之通星宿海,想系水大时现象,平时则
未见其通,故谓其河为黄河上源,想亦不过使臣迎合帝王好胜心理,故为之说耳。乃清高宗
竟矜为不世之发现,既御制诗歌以纪其事,又作《河源纪略》颁其说于天下,一时言河源者
无不采此新说,儒臣之颂扬圣功者,极一时之盛焉。

    唐元清三代实地调查之结果,黄河源出青海,与于阗境之昆仑毫无关系,今已成定论。
夫“伏流”、“重源”之说,在地理学上并非不能成立,惟“伏流”必由较高地带渗入较低
地带,反之,则无渗入可能。今新疆为一大盆地——即塔里木盆地——海拔不过千公尺左
右,而星宿海在西藏高原,高达四五千公尺,谓新疆罗布泊之伏流,可以潜行地下一千余
里,至星宿海而重源再出,以为中国黄河之源,则现代地理学,决不能容纳此说。

    今黄河“伏流”之说,稍有现代地理常识者已不敢再道。

    然有人谓昆仑有狭义,有广义。凡西部高原之山皆可为昆仑,则黄河出青海,亦可谓出
于昆仑。又有人谓甘肃西之疏勒河,距新疆罗布泊不远,如塔里木河水大,则未尝不可以流
入疏勒河,由是亦可流入黄河,故主黄河发源昆仑,固不必借助于“伏流”说也云云。疏勒
河所流系塔里木盆地,然至祁连山麓,则地势又渐高,无论水之大小,皆无可以流入星宿海
之理。即能流入,亦必先假定水大之条件而后可,绕此大弯,以圆河与昆仑之关系,则亦
“潜流说”之变相耳。名之为“河源之迷信”,殆无不可。

    于是笔者对于此种迷信,不禁大感兴趣,而认为值得一番研讨。自汉至唐千数百年,对
此无异词者,犹可诿之未曾实地查勘也。唐元清三代,则皆有探索河源之事矣。唐人将昆仑
由新疆移至青海,仍维持河与昆仑之关系,特不信潜流重源耳。元人置昆仑于黄河源东,相
距且二十余日程,不信河发源昆仑者,惟有元人而已。清人一再履勘,知黄河源实在青海,
然而河发昆仑,罗布泊潜流,齐老峰重出之说,决不肯放弃,主张更较前代为热烈,考清人
一代朝野之地理书可知也。嘉道间地理权威魏源,已吸收甚多之西洋学识矣,而为此说张
目焉。同时代人徐松谪居新疆十余年,躬自查究西域水道,所得至为翔实矣,而亦殷殷为此
说辩护焉。一种迷信,着于国人性灵,胶固如是,必有其特殊之原因,吾人试一探究,当有
甚奇之发现。

    今且返笔,更叙《史记》、《汉书》之文。《史记·大宛列传》:“盐泽潜行地下,其
南则河源出焉。”《汉书·西域传》:

    “河水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为中国河。”此二“潜”字,来源颇怪,值得吾人注意。前
文固曾言武帝之考定昆仑,于潜流一节,必曾受《山海经》“东望氵幼泽,河水之所潜
也”、“而西流于氵幼泽,实惟河源”二节文字之影响。顾此特武帝与群臣之所考耳,骞、
固则实得之于西域。盖张骞为一探险家,为一军人,一生岁月消磨西域,当无暇于读中国
书。班固亦为一极严正之历史家,于屈原《离骚》中之昆仑玄圃,尚以为非经义所载,置诸
不论,宁肯注意于离奇荒诞,神话百出之《山海经》?彼二人,一先一后,异口同声,谓黄
河潜行地下者,余谓盖得其说于西域人耳。骞奉使西域,前后数次,居大夏尤久,于于阗情
形,当然熟悉。班固之弟班超,居西域三十一年,于西域之地理必有极详之记录,固奉命迎
北单于,亲至私渠海,故其《西域传》,言西域情形最详,至今尚不失为极有价值之西域地
理史。彼对于河源之说,实由其弟班超实地调查得来,并非抄袭《史记》张骞之说,吾人读
其《西域传》,便可知之。夫黄河潜行地底二千余里,而后重源再出,又潜行地底千余里出
积石为中国河源,此为何等奇异之地理现象,若非西域人本有此说,张骞岂敢以此奏之于武
帝,班固又岂敢入此语于其著作中乎?

    或者将曰:安知此非张骞迎合武帝好仙之心理,虚造此说耶?则吾人应知张骞携此异说
而回朝,亦不过偶为谈助而已,此外则并无其他企图,武帝闻此说而引起其寻觅昆仑之野
心,则实非骞之所料也。骞果有心迎合武帝,则明知武帝决不能纡尊降贵,亲至西域调查,
何妨竟捏造一昆仑以报;又何必坚言“未睹”,大煞武帝之风景乎?吾人读《史记》于此而
犹不知,则亦可谓太不善读书者矣。

    吾谓西域人相信河源潜行地下,直接可由骞固二人实地调查之结果相同证之,间接可由
印度人之谈西域地理者证之。

    郦道元《水经注》卷一引释氏《西域记》:“河自蒲昌,潜行地下,南出积石”,又引
《凉州异物志》:“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又言“葱岭在敦煌西八
千里,河源潜发其岭,分为二水:一出岐沙谷,东流经无雷、依耐、蒲犁、疏勒、皮山、莎
车各国为河源;一西径循休,难兜、临宾、月氏各国,至安息而注雷翥海。”按释氏《西域
记》今虽不存,而观古书所援引之文,与唐代玄奘所译《大唐西域记》颇同,知为六朝时传
入中国之印度人西域地理。《凉州异物志》或系中国人所撰,而据《水经注》所援文观之,
则中亦多翻译之印度地名,知其亦必根据印度地理知识而写成者。

    释氏《西域记》言“河自蒲昌海,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云云,必非剽窃中国《史
记》、《汉书》,而实为印度人所得于西域历古相传之说。《凉州异物志》谓“葱岭之水,
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则与《史记·大宛传》“于阗之西,则水皆流注西海,
其东,水东流注盐泽”,又若合符节。

    葱岭为亚洲最高分水岭。以岭水之东西分流,而西域人竟疑岭东西水可以互通。《水经
注》卷一:“《汉书·西域传》又云‘犁禊条支临西海,长者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亦未
尝见。自条支乘水西行可百余日,近日所入地’,或者河水(黄河,笔者注)所通西海
矣。”中国古所谓西海,有时指地中海,有时指里海。《水经注》此节所言乃里海也。夫黄
河乃能逾八千尺之高峰而通于里海,其不合事理,实倍于潜流。顾郦道元又乌从获此绝奇之
观念者,盖亦闻之印度人,而印度又闻之于西域人而已。

    或者又将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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