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刚刚听说么?”王安石冷冷的望着他道:“不愿受我的规矩可以出去。”
马上便有人想起身,谁知王安石紧接着又道:“但事后我参你违抗上官、拒不从命,不要说我不留情面……”
半起身的人,全又坐下了……
“既然官家任命我知贡举,那以什么样的标准取士,就必须听我的。”王安石环视着众人,不容置疑道:“自然,事后所有的责任,都由我一人承担,不论谤是骂,统统与你们无关!”
见主考将责任大包大揽,众人的脸色马上好看许多,韩维和王珪却满含担忧的望着王安石。前者苦笑道:“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贬抑太学体是件大好事,怎能让你独占全功?”
王珪笑道:“怎么也得有我一份。”
“还有我,”梅尧臣也笑道:“这种千古留名的好事,可不能少了我。”
范镇和梅挚见状,也出言道,有责任一起担当。
“都不用。”王安石却摆摆手道:“说了我一个人承担,就不干你们的事!”说着拿起一摞卷子道:“开始分卷吧。”
※※※
王安石说到做到,任何用太学体作赋的卷子,都遭到他无情的扼杀,杀得考官们都手软了。
一个考官亲自拿着份卷子,到了王安石的案前道:“主考,这份试卷学养扎实、敦厚温良,实乃难得一见的佳作,还请手下领情……”
王安石看看他,拿过那份卷子来一看,便见打头第一句,便是这样的词句——‘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
意思其实挺明白而且文章内容也不错,唯一的毛病就是不说人话……什么’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其实就是‘开天辟地圣人出’,考生却偏偏用莫名其妙的词汇来表达。
“有必要在说事论理的文章里,玩这样的词句游戏吗?”王安石反问一句道。
“许是以为太学体才能高中,不得已而为之。”考官辩道。
“那本官为了消灭太学体,也不得已而为之了。”王安石说着,便拿起了朱笔。
“且慢,这文章八成是刘几写的!”考官连忙阻拦道:“他的文风我熟悉,就是这个味儿。”
“刘几?”王安石奇怪道:“他是你亲戚么?”
“不是,他跟下官没有任何关系。”考官这个汗啊,也不知这主考是真傻还是装傻,忙解释道:“他是汴京第一才子,朝野公认的状元人选啊。”
“这样的人做了状元,太学体就要上天了……这关就让他过不了!”王安石说着,用落笔从头到尾像刷墙似的抹了个全红,然后再批上触目惊心的‘大纰缪’三个字,下令道:“贴到考场外面的大墙示众,以儆效尤!”
连刘几都倒下了,考官们也彻底麻木了,再也不去为写太学体的考生争辩。结果那些颇有才学的试卷,但凡使用太学体的,也被统统毙掉,无一幸免。
最后被取中的所有卷子,都是没有用太学体的。也就是欧阳修口中‘说人话’的。
这时就要给这些卷子排名次了。这是梅尧臣等点检试卷官们责任,他们的任务是二次阅卷,一个是查遗补缺,看看有没有遗珠之憾;另一个就是把优秀的试卷推荐给主考,提出初步的排名意见。
梅尧臣早就看好了一份卷子,拿给王安石看道:“这份卷子,诗赋才气纵横,策论篇篇精彩至极,吾辈当为此人让路。”
梅尧臣是仅次于欧阳修的文坛领袖,能得他这样评价的卷子,自然了不得。王安石接过来一看,果然如此……诗赋最看天赋,王安石平日对人,不太假以辞色,其实有自负的成分在里头,但他看到这份试卷上洋溢着的才气,尽管还欠点雕琢,少些火候,却已仿佛让人看到,他未来一飞冲天的景象了。
“以诗赋论,足以取为贡元。”见王安石点头,梅尧臣道。会试重诗赋,轻策论,这是惯例。
“还要看策论的。”王安石这次却一反到底,道:“诗赋固能显示人的才情,但不过是游戏文字而已。策论才看得出一个人能力和见识。”
“呵呵……”梅尧臣心说,不跟人拧着来会死啊?面上却笑道:“这人的策论,也是极好极好的。”说着翻到最后一页道:“尤其是这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堪称千古名篇了。”
王安石便阅读起这篇策论来:‘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
他一边读,一边情不自禁点头晃脑,倒不是多赞同作者的观点,而是惊叹于作者用清新自然的文字,展现出的气势磅礴、如潮如海,令人不可自拔。
一口气读完全篇,王安石忍不住击节叫好道:“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从开考以来,众考官便见王安石整天板着脸,何曾听他表扬过人?现在听他突然把人夸成天上有地下无,全都好奇的凑过来,想看看是何等人物,竟当得起王介甫如此夸赞。
于是这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便在考官中传看,但凡看过着,无不深深震撼、汗流浃背。惭愧的说,他们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文章还能这样写!
“不用再挑了,本届贡元就是这人!”考官们齐声道:“主考大人,这下总没意见了吧?”
“不妥。”王安石却仍旧摇头道。
“主考方才还夸他,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呢!”考官们也被他折腾麻木了,郁闷道。
“文章本身说理透彻,结构严谨,文辞简练而平易晓畅,无可挑剔。”王安石先给这篇文章定了调子,话锋一转道:“但是它有一点错误,我有一点疑惑。”
“愿闻其详。”众人都竖起耳朵来。
“作者为了论证他的观点,用了一个作用重大的典故。他说‘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王安石的记忆力,一点不差于陈恪,他的博学更是陈恪望尘莫及的。指出了文章中不可饶恕的错误道:“皋陶本是帝舜的臣子,作者却说他是帝尧的臣子,犯了常识性的错误。这是其一。”
顿一下,他又道:“其二,恕在下孤陋寡闻,请教各位,这个典故出自何处,为何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众考官面面相觑,是他,他们也都算是饱学之士了,怎么谁都没听说过这个典故?
不过这文章写得太好了,谁也不敢贸然下结论,都觉着古书浩瀚如烟,怕是这举子学问太深,从哪里看到的也说不定。
连王安石也拿不准,又没法把考生叫来问问,这个疑问只能先搁置。但此人的贡元也就此黄了,众考官不能冒这个险。但在给出的理由中,却只有一个‘常识错误’,并没提‘用典’这茬。
连王安石都被他唬住了,可见这篇文章有多震撼人……
排定了正试的名次后,又来看别头试的。
第263章 水刑
考官们对别头试的名次排定,向来不甚上心,王安石更是不在意。
所以基本上就由梅尧臣几个说了算了。但他们就一份卷子争论不休,最后没办法,只好让主考来定夺。
“看这份卷子,赋做得很潦草,诗却是极好,论也惊人之处。但五篇策论,两篇不甚用心,三篇很是考究,水平如此起伏不定,真不知该给他高高的,还是低低的取中。”
王安石拿过来翻看一遍,心里便有数了,翻到最后一篇策论,仔细看起来,点头道:“这文章浩然正大,脱尽五代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且立论很是有力。”说着难得的笑起来道:“早先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主张宽以用刑。这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却主张国法无情。”
“……故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王安石轻声念道:“有法不依,则法同虚设,法外开恩,则民不畏法,犯之者众,是害民也。”这篇文章的主旨,是说立法是国之大事,官员为代表朝廷的执法者,只能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自由裁量,绝对不能擅作主张,只为表现个人的仁慈,就践踏法律的尊严。
论点与前一篇针锋相对,一个倡言仁义治国,倡言以法治国。不用说,都知道王安石会偏向哪一篇。事实上,把这篇文章,与前一篇相提并论,就表明了他的态度:“巧的是,他也用了个很类似的典故。而且是《礼记》上的,确定无误。”
陈恪用的典故说,周公家人犯法,法官抓住这个人判他死刑,周公三次说不可,那人却回答了三次不饶。三次之后,就不问周公,自己把事情处理了。周公派人追上去说,一定得饶了他,法官却说来不及了,已经杀了……
“但是他也有很一般的策论,取高名次恐怕不能服众。”梅尧臣道。
“给他个第六名吧。”王安石大笔一挥,写定了名次。梅尧臣没猜到,他却已经猜到这是谁的考卷了……观其其行文风格,与自己同乡好友曾巩极类,应该是同出一门。
再观其前两篇文章之仓促,分明是时间紧迫所致,那此卷的主人便呼之欲出了……
※※※
考场外,陈恪并不知道自己考取了何等名次,何况他也不关心这个。他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追查陷害自己的元凶身上。
这辈子,陈恪还没吃过那么大亏呢。不得不承认,对方挑选了他最软弱的时刻,发起了攻击。只用一本小抄,就险些把他毁掉。
在考场里,考官就是天,无论考生是什么身份,都必须无条件服从考官,尤其是那两个监临官,有把他逐出考场的权力。而一旦被逐出去,他就有口莫辩,再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而且被逐出考场的举子,最起码这一科是绝对考不了了,就算官家出面也无法改变。一辈子考不上进士都不要紧,但绝对不能背一辈子黑锅……
所以陈恪宁肯挨上十棍子,也不能给那监临官赶人的口实。
他是何等蛮霸之人?却不得不吃此闷亏,心中积蓄的怒火已经熊熊燎原了。再加上被王安石那一折腾,直接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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