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她渴望认识一个诗人。她常常想,他多大?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首诗?他写它时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后来,她终于在一本刊物上看见了康赛的照片,她没想到康赛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这下,她更喜欢他的诗歌了。再后来,她无意中发现了康赛得奖的消息,颁奖的地点离她所在的城市不远。她想,何不趁这个机会跟康赛见一面呢?她就这样揣着那本自制的诗集找到了康赛。
说真的,当她决定去找康赛的时候,并没想到会和他发展成恋人。她还担心这本诗集会引来别人的哂笑,让他生气。但她实在想拥有一个真正的诗人朋友,她在这方面的朋友太少了。可康赛的表现让她大吃一惊,她看见他突然间热泪盈眶,继而失声恸哭。她吓坏了,她乐晕了,她感觉她已经毫无预兆地将他征服了,她慢慢向他走过去,抱住了他。一开始,她只想给他安慰,可没等他们松开,她就感到这个拥抱正在向另一个方向匆匆跑去。它不再只是安慰了,他们在彼此的体温里同时感到了激动和快乐。从下一个拥抱开始,他们就情意绵绵了。
她马上决定什么都不管了,她要跟他走。她把康赛带到家乡去,却没敢让康赛见自己的家人。她把他安顿在旅馆里,自己回去连夜开始做家人的工作。她雄心万丈,神情肃穆,她说,我要在大城市里一边工作一边读书,这在家乡是无法实现的。她最终打动了父母,他们看在她有理想有追求的份上,给了她一笔启动资金,让她去开始那条光荣的奋斗之路。第二天,她却带着这笔钱去旅馆里叫出康赛,战战兢兢地逃了出来。
她说小西,你看,我怎么能呆在陶乐这种日子里?这样下去,我怎么向父母交差呢?不管怎么说,我得找一份工作,也许我真的会去读书什么的。我越来越觉得,当初我向他们撒的谎,其实正是我想走的道路,只不过它一直藏在我的内心,没有被我发现而已。
像天一样高
姚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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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见我太沉默,她又开始谈论我的生活。她说小西,我听康赛说你是从大学里逃出来的?我真是佩服你,你丢掉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啊,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准备一直在陶乐里住下去吗?
我摇摇头,晏子有些困惑,她不知道我在对她的哪句话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晏子一连串的问题,我只能摇头。
搬家那天,康赛沉着脸一言不发,晏子跑前跑后,收拾东西,似乎生怕康赛突然间改变了主意。
康赛看着别处,问我:你什么时候搬?
嗬嗬,还早呢。
我只好敷衍他,我不能对他说出实情,更不能告诉他,我刚刚拒绝了阿原为我计划的一切。昨天晚上,阿原兴奋地跑来告诉我,小西,我有一个好主意,你去开一个茶馆,我来做你的幕后经理。你只需坐在店里收收钱就行,你完全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写你的小说。想来想去,我觉得这件事最适合你干了。阿原接着向我大谈他的经营之道,他说他会把这个茶馆慢慢变成经理俱乐部。现在,像他这样的经理越来越多了,他们需要有个地方交流,谈心,他们需要组成一个圈子,对付正在往外冒的新一茬经理们。
我笑笑,阿原,你明明知道我胜任不了的,因为我既不能变成只领钱不干活的傀儡,也不能变成八面玲珑的阿庆嫂。
阿原一听,就不再提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坐在我面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我面前饶舌了,更多的时候,他忧伤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一个正在溺水的儿童,而他又不会游泳,只能向我伸出一根竹竿。明明知道那竹竿长度不够,明明知道我无力抓住那根竹竿,但他还是徒劳地向我伸着。
小西,你要我怎样帮你呢?我要是不帮你,我的良心这辈子都不会平安,我要是帮你,又觉得是在帮谁毁掉你,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小西,我从来没有面临过真正的难题,你是第一个。在你面前,我简直束手无策。
康赛和晏子终于搬走了。我站在陶乐门口向他们挥手,小卡车装着不多的杂物越走越远,估计他们看不清我的面容时,我突然呜呜大哭起来。我本来想送送他们的,我已换好了衣服,准备像嫁女儿似的把康赛送过去。可康赛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说小西,我们终于还是分开了。以前,我母亲都没有把我们分开,现在,我们却自己分开了。我现在最讨厌那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真恶毒啊!去他妈的。康赛说完就跳上车走了。
我在家里哭得山摇地动,我真的后悔了,要是我们不来新疆,我们现在在干什么呢?在街边吃烤红薯?在康赛的小屋里听音乐?在小河边想像外面的事情?不论干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一定不会分开,我们也不会老气横秋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第二天,不是周末,阿原却闯进了陶乐,大概是晏子告诉了他搬家的事情,他劈头就问:你真的可以一个人呆在陶乐?我点头。
我一直自认为是能够理解你的,但现在我跟不上你了。你说,你干吗非得一个人住在荒郊野外,你住在城里一样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你真的这么在意形式吗?
如果连形式都没有,内容要盛在哪里呢?
也许是我害了你。阿原自言自语。如果我不常来看你,你可能会产生一点孤独感,恐惧感,再加上康赛突然撤离,你肯定就呆不下去了。也许你没有意识到,我的牛奶,偶尔的支助,多多少少给了你一点心理倚仗,使你误以为你真的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在陶乐活下去,我不该给你这种感觉的。
我做出不屑的表情。阿原伸出一条胳膊,我顺从地坐到那条胳膊里去。阿原捏捏我的肩,长叹一声:看你瘦得皮包骨的样子,我真怕哪天我来看你的时候,你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你错了,我最近心情好极了。我的田里刚刚长出了土豆苗,我的母鸡们开始下蛋,我的写作一日千里。陶乐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康赛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搬出去。你信不信,他马上就会后悔的。
这样就好。停了一下,阿原又说,你别不相信,我真心真意希望你能有个好结局。你会有那一天的,到那时,回想起来,阿原不过是你曾经认识的一个小丑而已。
阿原从来没有过如此沉痛的表情,好像我是他即将上战场的兄弟,或者我得了绝症,即将在他面前死去。我说你不单单是来看我的吧,你肯定是有什么坏消息。
阿原闭上眼不做声。我说那坏消息是关于我的?阿原还是不做声。
一定是有关我的,不然你不会假模假式地跑来说这些话。有人给你下了命令,你再也不能来看我了?如果是这样,你就听她的话好了,我不要你来看我,我一个人在这儿生活得挺好。
阿原白我一眼,扭头去看别处。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来,康赛都缩回城里去了,他怎么忍心看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默默地抵抗呢?可我就想激他,我继续说,你的女友抛弃你了?
小西,如果你突然得到一笔钱,你最想拿这笔钱去干什么?阿原根本不理睬我的激将,突然将话题岔开去。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该要点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向生活提出要求。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要求呢?仔细想想,就是现在,你最想干什么?
现在……现在我想写完《来去如风》。
然后呢?
然后我想……我想去看看沙漠,我都走到沙漠边上来了,不去看一眼太不像话了。
如果现在就能去沙漠,你能不能先放下写作。
那当然,游历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
一言为定。快点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就出发。
我哈地一声笑起来,阿原你太会开玩笑了,明天就出发?你有好多钱吗?去沙漠一点不比去上海便宜。再说,你不管你的公司了?你不管你的女老板了?你还是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了,我这几天写得很顺,你不要来破坏我的好感觉。
我一边大声笑着一边走进我的书房,坐在桌前,我还忍不住喊了声阿原,你要是愿意就进屋躺着去吧。康赛带回了一些书,有几本你会喜欢的。
然后我就开始动笔了。
我正在写“我”在一次有趣的旅行中,在火车上机智地与一位邻座勾搭的场景。那个人看上去令人尊敬,而且十分慷慨。我想尽量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博取他的好感,然后主动提出带“我”上餐车。仅此而已,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这是一个需要机智或者是狡黠的地方,眼看对方就要上钩了。我费尽心思地编着对白:
几点钟了?
十二点差一刻,快到午餐时间了。
啊,这么快,和你谈话时间过得真快,这是一次难忘的旅行,不是吗?
是的,毕生难忘。
我也是。你谈话太精彩了,在遇到你之前,有些观点,有些语言我简直闻所未闻。现在,请让我稍稍休息一下吧,我需要有个咀嚼回味的时间,我不想让我们的谈话随着旅途的疲劳一起消失掉,我要让它们慢慢地沉入我的心里,变成我自己的一部分,丰富我的语言。和你比较起来,我的语言显得太贫乏了。
哪里,你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想请你共进午餐,餐车里谈话的环境会更好,我们会在那里谈得更投机的。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