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天一样高-姚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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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天一样高-姚鄂梅-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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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好换来了回家的路费。我非常佩服我自己,并因此觉得可怜虫多半脑子不好使。  
  对面的女人很快和我聊起天来,我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人,事实上我很少觉得这种年龄的女人很有趣。她有着平而扁圆的脸,小而细巧的五官,说话很快,像一把豆子突然洒落在地上。她身上还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浪漫味道,这正是我认为有趣的地方。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南方人吧?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南方人。  
  我们要在一起度过三天,如果不想旅途孤独乏味的话(我绝不能容忍如此消耗我的旅途),我们就应该做出萍水相逢、一见钟情的样子。所以我故意大惊小怪地说这就奇怪了,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她就很得意地说你的皮肤,还有头发。南方人大都皮肤白嫩,头发乌黑。她接着说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皮肤也很好,人也很漂亮的,因为我以前也是南方人。她说完就开心地大笑起来,我也跟着大笑,我发现她真是一个有趣的女人。  
  没等我问她,她就自我介绍了:我姓唐,在新疆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我是五十年代支边过来的。那时候的新疆可不像现在哟。我们是坐大卡车过来的,那时候既没有铁路,也没有医院。我们放下行李就挖地挑土,建医院,修铁路,干得热火朝天。从来没人觉得苦,除了一样,你猜是什么?没有大米吃。我白天干活想吃大米饭,夜里做梦梦见大米饭。实在支持不住了,打电话给我同学,我说你快来救救我呀,我都揭不开锅了。同学一听,立马就扛了一袋面粉赶过来了,我一看就哭了,我说面粉我多得是,我要吃大米饭啊。我一哭,我那同学就傻眼了。后来那同学就成了我现在的丈夫,因为从那以后他就把他每月两公斤大米都给了我,自己全吃面粉。这件事我现在想想都挺感动的。我和他都是珠江三角洲长大的,成天吃面食真是忍无可忍,吃到后来我们都皮肤过敏了。有时候我打趣他:几公斤大米就把我给弄上手了,完全是乘人之危嘛。他也气哼哼地训我:人家陶渊明为五斗米都不肯折腰,你却为了两公斤大米嫁人。  
  我担心她一把老骨头在硬座上吃不消,就动员她去补一个卧铺。她脱掉鞋,双脚盘在屁股底下,说这样也挺好啊,再坚持一下,回去就可以赚回旅途补助呢。我丈夫说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特别爱钱。说完就哈哈大笑。我说你爱钱是因为你有钱。我就不爱钱,因为我没钱。唐医生很有把握地说,你老了也会爱钱的。我年轻时跟你想的一模一样,人一老就爱钱,没办法。  
  乌鲁木齐就要到了,唐医生这才想起来问我此行的目的,我说我去找两个朋友。她说:找到你的那个朋友后,一定去我家玩,我家有两个千金,好帅好帅的,你们会玩得来的。我以为她不过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她真的给了我她的地址和电话。  
  火车进站的一刹那,唐医生激动地大喊:他们接我来了。嗨,你看,我的千金,我的宝贝,我在这儿!  
  顺着她的指引,我看到了两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姑娘。她们穿着短皮裙长皮靴,半截大腿露在外面,她们的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豆,紫红色的,粉红色的,我觉得她们一点都不帅。我还看到了当年贡献给唐医生两公斤大米的男人,他站在两个姑娘背后,不停地向人群里张望。  
  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我就会生出一点内疚感,觉得不该对老妈撒谎,不该让她跟着我受尽惊吓。我故意磨蹭了又磨蹭,直到唐医生一家四口相拥着走远了,才拎着简单的行李跳下车。乌市的寒风已经又冷又硬了,我一手插进裤袋,一手拎着行李,昂首挺胸,装出一点都不怕冷的样子。我还把嘴唇咬了又咬,这样它们看起来才不至于乌青。  
  我想唐医生无意间给了我一个关于新疆的概念。我从街上每一个汉族人的脸上看出了客居天涯的味道,曾经疯狂地想念大米的味道。我固执地认为,他们都是五十年代从内地兴高采烈跑过来的,因为他们的年龄和气质看上去和唐医生差不多,原来我碰到了一个群体的典型人物。发现这一点我有点沾沾自喜,我的双脚刚一踏上新疆,就有一些新疆的故事,比如支边青年日夜忙于基建的故事,没有大米吃的故事,因为大米而产生的爱情故事,已经装进了我的心中。这些故事消除了我对它的陌生和隔膜。我怀着一种已经知道一些底细的心情,满不在乎地走在乌市的大街上。也许是因为地域辽阔的原因,乌市像个肢体胖大的巨人,懒散地、铺张地趴在地上。大路宽阔笔直,俄式建筑疏密有致,不远处就是终年不化的雪峰,梦境一般,恍兮惚兮地端坐在高处,与摩天大楼交相辉映,为这个城市抹上一笔神秘的色彩。我朝前走几步,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走几步,心里涌动着一股别样的感情。  
  我暂时不想去找康赛他们,他们一定会在某条街上某间房子里等我。让他们去等好了,让他们做好晚饭去焦急好了,我要先去走一走这些辽阔的街道,直到累得半死再去找他们。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城市啊,它绝不同于我所到过的任何一个城市。我去过许多城市,它们无一例外是支离破碎的,马路和房屋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宽阔的地上抓起来,捏拢,捏紧,挤压得滋滋有声,破碎不堪。它们还是险象环生的,一不小心就撞上急刹车,一不小心就踩上谁的脚后跟,它们从没有给过我朝前走几步,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走几步的经验。我强压着内心的狂喜,大步走在乌市的街上,简直忘了来新疆的目的。我突然觉得以前的旅行都是贫乏无味的,那些经验都是大众的,肤浅的,有了比没有更无味的。我第一次在旅行中尝到了狂喜的滋味。  
  我终于在一间简陋的小屋里找到了康赛。没有温暖的灯光,没有做好的饭菜,也没有焦急的等待,康赛穿着那条四季不变的牛仔裤,长发齐肩,席地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放着一杯牛奶。看见我,康赛茫然的眼睛倏地亮起来,大喊:小西,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来了,你应该让我去接你!我从今天早上开始,一直坐在这里等你的电话。我说康赛,你的头发长这么长了?康赛说我没钱理发。康赛说没钱的时候,一点都不难为情,仍然面色温和,双眼发亮,完全看不出来为钱发愁的样子。可是你有钱买牛奶啊。我说。那是阿原带回来的,他在经营一个乳制品公司,我们总有足够的牛奶喝,像喝自来水一样。康赛微笑着说。关键是,我不想用阿原的钱。康赛继续说。他似乎觉得,阿原的牛奶和阿原的钱不是一回事。  
  我得说明一下我是多么喜欢康赛的样子。他不像一般的男孩子,他是文静而固执的,多数时候,他一言不发,目光温和,柔亮的头发有如少女,牙齿白净整齐,嘴唇红润,眼睛总是泛出潮润的光泽。有时我感觉康赛就是一个女孩子,有时又感觉康赛像一个最最亲爱的小哥哥,当我读着他那些短小精美的诗作时,又觉得他像一个精灵。康赛的诗总是写不长,也许与他的身体有关,他是那么单薄,行动起来犹如飞蛾扑火。他的那些短诗也有点飞蛾扑火的味道,仿佛一闪而逝的灵感一下子就耗尽了康赛的全部热情,虚脱得再也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还喜欢康赛身上的这份恍惚劲儿。记得当年他站在花花绿绿的副食品商店里,一副无辜无助的样子,稍不注意就被人大吼。他从不还击,只是睁大惊恐的眼睛,喃喃地说对不起。每当看到这情景,我总是在心里疼了又疼,我觉得安安静静的康赛不适合站在如此烦乱而庸俗的环境中。可康赛一站就是三年。那段时间里,康赛说我一回家就练倒立,否则我的脑袋和上身成了空心的皮囊,而双腿则变成了又粗又重的假肢。康赛的倒立也不地道,他的两条胳膊到底支撑不起他的身体,他只能开着音乐,将薄薄的身体放平,再将一双僵硬的腿举起来斜靠在墙上,康赛说这时候我能听见我的血液从脚尖流向头顶的声音。  
  康赛拿出他一路上写的诗给我看,仍然是一些短而又短的诗,短得叫人目瞪口呆,短得叫人拍案叫绝。他有一次路过葵花地,他非常喜欢那些热烈到狂放的向日葵:这些画家的葵花/疯狂的葵花/千军万马/得意洋洋。  
  笨手笨脚地给我冲了一杯牛奶,又找出他的夹克衫给我,我总算从里到外地暖和起来。我打量着这间房子,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厨房被隔在走廊外面。房间里除了一台放在地上的电视,一张茶几似的小方桌,几只海绵垫子外,别无他物。我说康赛,你们睡在哪里呢?康赛指指嵌进墙里的壁柜说睡地上呗,被褥都在柜子里,晚上才铺开。  
  和康赛说笑着,一转眼天就黑了,我凑近窗户向外看去,突然,我看见了几片大大的雪花,像柳絮那样斜飞过来,我大喊:康赛,下雪了,快来看,多大的雪啊。康赛忧愁地说这种雪一下就不会停了,冬天真正来了,可我还没有找到工作。  
  你不是告诉我这里的工作很好找吗?  
  工作是好找,但我喜欢的工作却不太好找。  
  康赛沮丧地离开了窗边,重新去那叠晚报中翻找。在我们漫无边际的闲聊中,康赛一直在翻着那叠晚报。康赛说我一定要找到一份工作,否则这个冬天就没法过了。我说康赛,你多么傻呀,你应该去沿海,去大城市,那里才是打工者的乐园。康赛一边哗啦哗啦翻着报纸,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小西,你不要忘了,我们并不是为了挣钱而打工,我们与普通打工者有着本质的区别。换句话说,我们打工只为那一点点钱,那一点点填饱肚子的钱。也不要填得太饱,够我们有力气东走西走,乱涂乱抹就行。我发现你老是忘了主题。  
  眼看夜色渐深,窗外已漆黑一团,我说康赛,阿原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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