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洗涤剂,要用下边的碱水。女人来到胖子面前,在胖子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口,老公,我去后院小玲家打会儿麻将。女人抖了抖栗色的披肩头发,哼着歌走了。
胖子脸上泛着油亮的红光,有些羞涩地闷头连抽了几口烟,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我还头回看到有人跑小胡同里找工作的呢。你小子够机灵的呀。
二
第一次出远门的田韶山当然不会像胖子说的那么机灵。田韶山到小石桥胡同是来找赵可为的。春节后不久,赵可为来信说,他现在不在建筑工地当小工了。而是去鼓楼附近的小石桥胡同的一家家常菜馆打工。老板说了,只要好好干不偷懒,不出三个月就可以提拔他为“水案”(相当于厨师的助手),表现好,再过半年当厨师。赵可为还劝田韶山,等过了春播时节来北京找他,他保证帮田韶山介绍份工作。去年,赵可为在北京的望京地区风吹日晒,盖了一年楼,可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才拿到一半的工钱。年都没过着,还提心吊胆憋了一肚子气。所以,今年赵可为重返北京就多了个心眼。他没有随大流回工地,而是通过朋友介绍,找了个干饭馆的活计。虽然,当饭馆的伙计挣得比在工地拿到的一半工钱还要少一些,但可免受不少皮肉之苦,况且,这份工作有前途,想想用不了一年就可以当上饭馆的厨师,到那时,脖子上搭条白毛巾,在炉火旁煎炒烹炸地掂着大勺,还是蛮神气的。
春播过后,田韶山闲得慌,就跟父母商量,也要到外面闯一闯。其实,田韶山的父母早就有心让他出去闯了,只是苦于这孩子生性老实,蔫蔫的,是那种一扁担压不出个屁的性格,人又长得瘦弱,不放心。在农村,田韶山都时常被同伴们欺负,这要是到了大城市,指不定得吃啥大亏呢。可如今,村子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小伙子几乎走光了,再不出去闯闯,这孩子往后恐怕更窝囊,更“熊”。前些年,村子里出去打工的大都是些三十来岁的壮小伙子,他们拖儿带女,生活负担重,不出去打工挣两钱,没有活路。渐渐地,他们的女人也开始张罗出去了,丈夫去哪儿打工,媳妇就跟到哪里,然后边带孩子边支个小摊。混得好的,还把孩子送进农民工子弟学校去念书,一家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城里人。也就是这两三年,不论姑娘小伙子,只要中学一毕业,就呼啦啦地卷起铺盖往城里涌,好像他们毕业之后顺理成章被分配到城里工作一样。城里人叫他们民工或农民工,他们不在乎,他们才没有闲工夫研究这些所谓的称呼呢。只有那些吃饱了撑的闲人——具体地说,是那些耍笔杆的人,才整天为他们的称谓争吵不休呢。他们到城里是来挣钱的,只要能多挣俩钱,甚至只要别老欠着拖着,别不认账,就知足了。
田韶山从老家辽宁省昌图县出来时,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和一些必要的日常用品。父母好说歹说,才又塞了套薄被子,刚好塞满一条编织袋子。田韶山先坐大客到沈阳,又从沈阳连夜转车来到北京。火车到北京站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一路上,田韶山很饿,但看到火车上只有一条鸡腿的盒饭卖十五元,就忍了,只买一瓶娃哈哈充饥。他想,等到了赵可为的家常菜馆,吃一顿免费的午餐。赵可为在饭馆打工,到那里解决肚子问题应该不算啥问题。就是吃一顿大鱼大肉也说不定呢。田韶山这么想,是因为赵可为在信中的语气,给人感觉,他在老板面前挺吃香的。赵可为上学时就聪明、机灵,老师和长辈们都这么夸他。他们还说,如果赵可为好好学习,考大学没问题,考北大清华也说不定呢。不像田韶山只会死记硬背,脑瓜子一根筋。但赵可为偏偏不爱读书,上课时总像火燎腚似的,一会儿也安稳不下来,他把自己的聪明机灵劲儿,都用到了下河摸鱼、掏鸟窝上了。尽管如此,赵可为初中毕业还是考上了县二中。但赵可为却笑嘻嘻地说,上县一中还差不多,二中就算了。说完,第一个打点行囊像只鸟一样冲向了北京浓密的丛林。
田韶山按照赵可为在信中留下的行车路线,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小石桥胡同,又顺利地摸到了20号的门牌。可那家朝向街边的铝合金落地拉门紧闭着,也没有欢迎用餐之类的字样,甚至门顶处连块牌匾都没有,光秃秃的,像一户普通的住家。
田韶山怔在那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敲了敲窗玻璃,听里面没有回应,又暗暗加了点劲。这时,里面有人哑着嗓子问,谁呀?是一个女孩的声音。田韶山咳嗽了一声,我找赵可为。落地门拉开一条缝隙,一个女孩眼角还挂着一大坨眼屎,不耐烦地说,这么早来敲门。我们这里只洗头不剪头。田韶山近乎讨好似的说,我不剪头也不洗头。女孩这才警觉地打量着田韶山,那你想干什么?田韶山说,我找个人。女孩问,找谁?田韶山说,我找王蒙老北京家常菜馆的赵可为。女孩生气了,哗地把落地门拉到底,探出头,瘦瘦的胳膊指着门前的红蓝白相间的圆柱形玻璃罩说,你这人有病呀,睁开眼睛好好瞧瞧,这是饭馆吗?这是发廊,懂不懂。
田韶山解释说,赵可为说他在小石桥胡同20号的王蒙家常菜馆上班,是他让我来找他的。田韶山拿出赵可为写给他的信,想递给女孩。女孩把信扒拉到一边,看都没看,打了个哈欠。田韶山觉得女孩的口气很臭,有股臭鸡蛋的味道。女孩伸了个懒腰,说,我们这家发廊才兑下来不到一个月,以前这里是干啥的我不清楚。也许是个饭馆吧,但现在不是了。你要是累了想休息,我可以帮你按按摩,很便宜的,一个钟才三十块,怎么样?女孩的双手在空中挠了挠,还冲田韶山抛了个媚眼。
这时,一个睡眼惺忪、脸上长着雀斑的女孩也凑过来,乐乐,别跟他啰唆了,我还想再睡会儿呢。说完,哗的一声将落地门关上。差点挤了乐乐的手。乐乐生气地说,你丫能不能小点劲,跟个母老虎似的。雀斑女孩说,你愿意跟他胡扯到外面扯去,你看他那个样子,不是瞎耽误工夫嘛。
田韶山听到门里的两个女孩继续争吵着,声音越来越响,就后退了一步,怀着几分歉意地站在路中间。他看见胡同深处有两家挂着大红灯笼的饭馆,走过去一看,一家是重庆串串香,另一家叫成都小吃。并没有老北京家常菜馆的字样。可田韶山还是心有不甘地进去打听了一番。此时,正是饭馆上人的时侯,年轻的女服务员个个行色匆匆,仅仅摇摇头,便把田韶山打发了出去。
这下田韶山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赶到北京,赵可为却不知去向了。在这座人海茫茫的大都市,他除了赵可为不认识任何人,这该如何是好?田韶山继续无助地在胡同里茫然搜寻。直到走进这家光秃秃、没有任何招牌的露天小饭馆,才算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三
露天小饭馆有名字,只是写在里屋墙壁的营业执照上,没有挂出来,叫雪梅冷面店。雪梅是老板娘的名字,老板娘姓张。胖子,也就是老板也姓张,叫张国光。但无论老板娘还是小饭馆的常客,都管张国光叫胖子。当然,田韶山除外,他管张国光叫老板,管老板娘叫大姐。
田韶山曾问过胖子,既然叫冷面馆,怎么又卖上刀削面了呢?胖子憨笑着说,说来话长。当初我刚从东北过来的时侯,一门心思想开家冷面馆。冷面是咱东北的特色呀。可北京人和外地人都不认,说吃冷面胀肚不经饿,也没啥营养。后院有家煤场子,送煤的全是山西人,就干脆改卖刀削面了。冬天的时侯,这帮“老西子”说,大冷天的,你家还“雪梅”,想冻死我们啊。我和你大姐想想也是,就干脆把牌子摘下来,撇房顶上了。没敢扔,怕万一工商来检查找事。
小饭馆的屋里只能放得下一张长条桌和几把椅子,客人来吃饭基本上都坐外面。即使冬天也如此。人们端着碗,站在炉火旁,边烤火边吃面,还显得挺热闹。只有下雪天,大伙才全都挤到屋里,像冰天雪地中的企鹅一般,胸贴胸背靠背,边骂这鬼天气边小心翼翼地端着碗,生怕被谁刮了碰了,将宝贝似的刀削面撒到地上。
每天中午,是小饭馆一天中最忙碌的时侯。一般要从十一点忙到一点半。一点半过后,偶尔也会有一两个骑着板车的人,脸上挂着花猫似的黑道道,上了台阶便喊,胖子,来碗刀削面,大碗的,多过两遍水。他妈的,老子都忙晕了。边说边自己到后厨去打水,洗脸洗手。有时,胖子懒得动,屁股在椅子黏半天才吱吱扭扭地站起身,脸上的表情也颇不情愿。来人便笑嘻嘻地去拽他,求求你,先别摆谱了,就当哥们儿求你了,还不成嘛。说完,还冲胖子直作揖,好像他是来白吃胖子的刀削面的。
胖子这才不慌不忙擎起桌子上的面团,慢悠悠地削起来。两点一过,把两个炉子封起来,这时,你就是求爷爷告奶奶,胖子也不伺候了。但胖子从来不跟人急,你唠叨烦了,他调头就走,回自己的出租屋去了。有人便在胖子身后破口大骂,胖子,你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开个破鸡巴面馆嘛。老子以后再也不来了,咱们煤场的人不来,你丫早就“黄铺”了,操!反正什么解恨骂什么。奇怪的是,这些人第二天屁颠颠地还来,只是时间上提前了。见了胖子跟昨天啥事都没发生一样,照样笑嘻嘻地一口一个胖子地叫。胖子也照常一脸憨厚地笑,面照常刷刷刷地削。
其实,胡同里口的成都小吃并不比胖子的刀削面贵到哪儿去,一碗鸡蛋汤,加一屉包子,才四块钱,量跟大碗刀削面差不多。与胖子的小饭馆相比,成都小吃完全可以用窗明几净来形容。但拉煤的人偏说吃不饱,说还是胖子的刀削面实惠。胖子笑着说,别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