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拾起被匪兵们丢在地上的爷爷穿了二十年的破棉袄,挑起水桶走了出去。到了井边,我把水捅丢到井里〔反正是可以捞上来的),就飞跑着去找爷爷去了。
那是一九五○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海风呜呜地吼叫着,横扫着这个小岛。炮声、枪声整整响了一夜,现在渐渐稀疏下来。小岛大部分地区的战斗已经结束,只有退到观潮山上的敌人死不投降,凭险顽抗。
在战斗开始不久,国民党军队往观潮山上退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跑光了,都躲到南面山里去了。我和爷爷没有躲——因为爷爷前几夭被匪兵拉去修工事,又气、又累、又饿,心口痛的病又犯了。身体比以前虚弱多了,他半躺在床上呻吟着。
好心的阿洪嫂来叫我们走。爷爷说:“我病着,不走了,要么,你和海霞一道走吧。”爷爷不走我也不能走。虽然爷爷再兰催促我,我还是坚决不走,我怎么能让生病的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呢,阿洪嫂只好抱着他的小三子走了。
东西榕桥镇住满了解放军,我们家里也来了一个班。
开头,我和爷爷躲在里间屋里,尽管爷爷曾经听说过解放军和别的军队不一样,我对带枪的人总有些害怕。“耳听是虚,眼见是实。”到底是什么样的军队,我要亲眼看一看。
这时,国民党匪军正从山项上往村子里打炮,有几处房子打得起了火。
解放军一住进来,开头他们向里间屋里看看,对我们笑笑说:“老乡,麻烦你们了。”不等我们回答,接着就连忙打扫屋子,有的人忙着擦枪。他们全身都是泥土,看样子他们打了一夜仗,还没有吃饭呢。
一个又瘦又小的解放军,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穿着又肥又大的军装,扎着很宽的皮带,打着绑腿,活象个药葫芦。一看就知道是个机灵鬼。他一边擦枪,一边很关心地问爷爷说:“你们怎么不到南山里去躲一躲呵?国民党往这里打炮,有危险哩!”
爷爷叹口气说:“人老了,又有病,走不动了!危险也没有办法呵。”
小解放军忽而又安慰我们说:“危险是有点,不过也没有关系,不出三个钟头,咱们就会把山头给拿下来了。”
他们打扫好屋子,擦好了枪,小解放军就问一个大个儿说:“班长,要不要用房东的锅煮饭?”
“看看空不空!”
这个小解放军揭开我们的锅看看,见锅里煮的是野菜和草。他回头问爷爷说:“老爷爷,这锅里煮的是什么草,是吃的吗?”
爷爷慢吞吞地说:“穷人家还能有啥好吃的?连这个也快没有了。”
小解放军同情地看了我和爷爷一眼问道:“你们两个人,怎么煮这么一大锅?”
爷爷解释说:“煮野菜很费火,这样煮一回吃几夭,省柴草呵。”
有几个解故军听说是吃的,把脸凑到锅口上,皱皱眉头说:“这些草,人怎么吃?”
我一听生起气来,冲着他们说:“你们要吃好的,到陈占鳌家去!”
爷爷白了我一眼,低声说;“海霞,干吗发火,解放军又没说要吃我们的!”
经爷爷这么一说,好几个解放军都一齐回过头来,他们倒没有生气,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当我们吃不下?我们也是吃这个长大的。”
小解放军又好奇地问“小妹妹,你说的那个陈占鳌是什么人?”
我气呼呼地说:“是同心岛顶坏顶坏的渔行主。”
小解放军一见我讲话很大胆,一下子高兴起来,说:“小妹妹,看样子你倒很恨陈占鳌呵!”
我说:“恨,恨不能立刻把他烧成灰!”
这时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解放军来:中等个儿,满脸胡子茬儿,手里拿着旱烟袋。他一进门,小解放军就亲切地喊他:“方排长,咱的饭怎么做?老乡的锅不空,里面煮的净是草。”
这位方排长说:“二拼房东的锅大,李铁军,你把米送去一块煮吧。”
原来这个小兵叫李铁军。他喊了一声“是”,就提着米袋子飞出去丁。
方排长揭开锅看了看,样子很有趣地对战士们说:“同志们!是不是饿狠了?每个人先来一碗怎么样?”
全班的解放军一听,都蹦起来,高兴地说:“行,保证完成任务。”
干是好多人都从绣着红五垦的小挎包上解下小瓷缸,挤到锅台周围去盛野菜。
送米袋子去的李铁军,一脚闯进来说:“你们别把我的那份抢去吃了。”说着就挤到前边盛了冒尖的一碗。我心想:“人不大,倒挺贪吃!”我咬着嘴唇气愤地瞪着他们。看!这就是我日夜盼望的解放军!连我们的野菜都抢去吃了。前几天国民党匪兵拉走爷爷,逼我去挑水的情景又出现在我眼前。心想:“天下当兵的都一样,都是祸害老百姓。”我失望极了。
方排长一面吃还一面逗我说:“小妹妹,不要生气嘛,往后你就不再吃这玩艺了,又苦又涩,实在不好吃。这叫什么野菜?我们平阳县的野菜可比这好吃得多啦!”
“不好吃,你还吃!”我生气地说。
“等会儿,你再吃我们的呵!”
“我不吃,气都气饱了。”我说完,把身子一扭,连看都不想再看他。
满屋的解放军哗的一声都大笑起来了。我不知道我的话有什么好笑的,但我知道,当时我的样子一定很凶。
他们好象故意气我,吃了一碗又吃一碗,把锅里的野菜吃了个一干二净,这时外面响起了嚁嚁的哨子声。
他们说:“开饭了。”
接着跑出去几个人,不一会就提进一桶白米饭来。方排长先给爷爷盛了一惋,铁军又盛了一碗送到我的面前。
这时我还在生气哩。我把头一扭,不伸手去接。
方排长说:“人不大,气头倒不小,快趁热吃吧!我们已经吃饱了。”
当我弄请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呆住了,手和舌头也都僵住了。我简直不明白解放军为什么要这徉做。当我捧起热乎乎的饭碗时,一阵温暖和香味冲进我的肺腑。从一落地就淹没在水深火热中的我,日日夜夜盼望解放的我,一旦发现亲人、救
星就在面前的时候,我那猝然迸发的感情便化成滴滴热泪落进了碗里。
趁我和爷爷吃饭的时候,方排长拉过一个小竹椅子坐在我们面前,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然后就给我们讲革命道理,什么阶级斗争呵,共产党呵,共产主义呵。……我象个小傻子,听不懂。他讲了很多很多,可是,我只记得这样几句:“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是劳动人民自己的军队,是为穷人打天下的。”
我觉得这几句比什么都珍贵,比什么都新鲜。爷爷虽然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也是第一回才听说。若是阿爸、阿妈、石头哥哥……他们都活着该有多好呵!
这位方排长叫方世雄。他那笑眯眯的眼睛,现在我看起来是那么和善,我觉得比我阿爸还亲切。方方正正的脸,虽然一脸络腮胡子,看上去却很威武,我觉得他可敬又可亲。吃顿饭的工夫,我在他面前,已经变得无拘无束了。我正想问问,将来要不
要把陈占鳌打倒,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喊“一排,准备战斗!”
接着,呼隆一下,他们全都跳了起来,把枪提在手里。方排长从肩上拿下一个圆鼓鼓的干粮袋送到爷爷面前说:“你肠胃不好,煮顿软饭吃吧。”回头又对排好了队的战士们喊:“跟我来!”
他们提着枪,弯着腰,飞一样的跑到屋后小山包上去了。我赶出门来,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想:“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的心为什么这样好?我能帮助他们做些什么呢?”
爷爷说:“烧锅开水,等他们回来喝!”
爷爷也过来帮我刷锅、添水、抱柴,我拚命地拉着风箱。水很快就烧开了,我把水盛进铅皮桶里。这时,外面枪声正紧。
我说:“我要给解放军送去!”
“不行,你听枪炮响得象开了锅,不能去!”
“我不怕!”
不等爷爷答应,我就提起水桶,走出了街口。外面风很大,天气很冷。我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小山包。
子弹在头顶上尖叫,炮弹在前面土岗子上轰隆轰隆地爆炸,升起几丈高的烟尘。我提着水向上爬,根本没有想到子弹会伤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水送给解放军。
“当啷”一声,我觉得腿上一热。原来子弹打穿了水桶,热水直往外流。我急得想哭,赶快拔了一把茅草把洞塞起来,又继续往上爬;快爬上山包的时恢,方排长忽然发现了我,他从战壕里跳出来又气又急地说:“怎么搞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下去!”
“我……我给你们送水呵。”我不明白,方排长为什么这样生气,我不听他的,还是喘吁吁地往上爬,然后走上了山包。
忽然,一声刺耳的啸叫,方排长猛然向我扑过来,一把把我按到地上。
“轰——”
一颗炮弹在我们身旁爆炸了。开水倒在地上,耳朵震得嗡嗡响。方排长把我从土堆里拉起来,给我拍拍身上的尘土。
我看着滚得老远的水捅,惋憎地说:“水都撒光了。”
“不准你再上来!”方排长严厉地对我喊。他的声调和脸色使我想起了阿爸,想起有一次阿爸因为我做错了事而斥骂我的神情。方排长又向战壕里喊:“李铁军,把她送下去!”
我象做错了事,又不明白错在哪里的孩子一样,直愣愣地瞪着方排长的脸。当方排长回身走向战壕的时候,我着见鲜血从他的右胳膊上流下来,染红了壕沟上的黄土。我吓呆了,——出了什么事?
铁军粗暴地拉着我的一只胳膜,把我拖下了山包,还不住地埋怨我:“你呀,你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你干了些什么呀!……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