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维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严军见耿维民是那么固执、倔强,也只好同韩喜梅一道扶起他来。钟震山抱过一床棉被,垫在他背后,让他靠坐着。
“咱们,咱们挖到,挖到野菜草根了吗?”
“挖了不少。”韩喜梅说。
“长征的时候,我们吃野菜草根,有的中了毒。大家吃了身体有什么反映?”
钟震山指着珊丹芝玛说道:
“珊丹芝玛领我们到她家,金珠阿妈替我们一样样尝过,凡是有毒的都挑了出来。”
耿维民看到珊丹芝玛,关切地问道:
“珊丹芝玛,你阿妈的眼睛快好了吧?”
珊丹芝玛心里热烘烘的:耿大叔,多好的耿大叔呵!你伤得这么重,心里头还惦着我阿妈的眼睛。她激动地说:“耿大叔,我阿妈的眼睛好多了。”
严军满有信心地对耿维民说:
“耿科长,金珠阿妈的眼睛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视力的。”
耿维民的目光转到了郝志宇身上。他看着郝志宇那张进藏来开始变得黑瘦黑瘦的脸膛,和一天天明显增多的白发,深感不安地说:
“老郝,吃野菜,苦了你啦!”
“老耿,看你说的。我的第二次生命是咋来的,你最清楚。如果这叫苦的话,苦得有价值呵!”郝志宇动情地说着。
耽维民把脸转向韩喜梅,抖动的手伸到她的肩上,轻轻地然而是深情地按了按:
“小梅,怎么样,担子沉吗?”
韩喜梅点点头:
“沉”。
“挑得起吗?”
韩喜梅还是点点头:
“有党支部和同志们,再重的担子也挑得起。”
随即,韩喜梅简明扼要地把今天参加龙虎宴的经过,向耿维民做了汇报。耿维民感觉到,这个烈士的后代,这个年轻的女战士,已经在斗争中成长起来,老练多了。他连连点头,表示着自己满意和喜悦的心情。
严军生怕累着耿维民,就劝他道:
“耿科长,你安静一会吧,你的伤”
没等严军说完,耿维民说:
“严军同志,我知道我的伤很重”
严军忙说道:
“耿科长,我已经想好了。我和钟震山立即与格洛山口的陆军战友联络,请他们支援药物,派来医生。”
“不!”耿维民伸手拉住严军。
“不!”严军站了起来,和钟震山一道朝门外走去。
他们刚走到门边,突然听得韩喜梅惊叫起来:
“不好了,严医生,快回来!”
严军急忙回到耿维民身边,只见耿维民闭上眼睛,昏了过去。她把手放到耿维民的鼻孔上,不好,几乎快断呼吸了。她深知,伤势急剧恶化的耿维民的生命已经到了危在一旦的地步。她当机立断地给他注射了一针强心剂。
这一针果然奏效,已到死亡边缘的耿维民又渐渐睁开了眼睛。
韩喜梅难过得抬不起头,要不是理性的约束,她早就想掉眼泪了。
耿维民察觉到了韩喜梅的心思,用他那无力的微微抖动的手,理着散落在她脸上的发丝,凝望着她,用发颤的声音对她说:
“小梅,孩子,莫难过,莫伤心。我知道我活不成了。
这,这没有什么。你已经挑起了革命的担子,要一直走下去。”
韩喜梅点着头:
“大叔,我都记住了。”
耿维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随着颤动的目光,泪珠从眼眶里颤溢出来:
“小梅,孩子,人活着总有死的一天,这没有什么可怕的。你和同志们要加紧工作,让我们金色的大雁早日飞过索南才旦山。小梅,我答应过你和高虹,在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采一朵雪莲花送给你们。现在,雪莲花还没有采到”
耿维民的话突然中断了,头轻轻一歪,停止了呼吸。
帐篷外,黑夜中,寒风在凄厉地呼啸着。
帐篷内,风雨灯摇曳着,照着人们一张张黯然失色的脸容。人们悲痛地呐喊起来:
“耿科长!”
“耿大叔!”
悲凄的感情伴着撕裂肺腑的痛苦,折磨得韩喜梅晕倒在耿维民的身上。
这个由他在困苦环境中,一滴水一口饭喂养大的孩子,怎么能突然间失去他呢?过了好一阵,陷入昏厥的韩喜梅才从极度的悲伤和哀痛中清醒过来。
“大叔!”
韩喜梅放声痛哭,拼命呼喊。她不敢也不愿相信耿维民真的死去了。她睁着一双汪满泪水的大眼,痴呆呆地望着耿维民,把抖索的手机械呆板地伸向他。这僵直冰冷的身躯,这停止跳动的心脏,这不再起伏的胸脯,这不再睁开的眼睛,这不再张开的嘴巴,这一切,这一切都是那么无情地告诉韩喜梅,以及这里的每一个人,他的确是一去不复返了。
韩喜梅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的热泪大把大把地洒在耿维民的身上,仿佛要使他那冷却的身体重又恢复热力;她一个劲地摇着耿维民的肩膀,仿佛要把他重新摇醒。韩喜梅的心在猛烈抖动。她甚至在想,要是自己能代替亲爱的大叔去死,该有多好呵!只要他能活着,自己哪怕上百次上千次地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世界上既没有这样的先例,她也无法办到。她只能痛苦,她只能哀哭,她只能呼号:
“大叔,眼看着我们金色的大雁就要飞过索南才旦山了,你不该这样匆忙地离开我们呵!”
小分队的每一个人,都怀着同样沉痛的心情,睁着同样伤感的眼睛,流着同样悲哀的泪水,发着同样压抑的饮泣声。他们怎能相信,这个经过种种风险,熬受过种种磨难,参加过种种斗争,走过漫漫征程都没有倒下的老红军战士,却在争取和平解放西藏的斗争中,却在胜利即将到来的前夕,在今天,在这个寒冷的夜晚,骤然牺牲。
“耿科长”周丽泣不成声,眼睛哭得象桃儿似的。
“老耿”郝志宇强压住哭声,但那平时总是擦得一尘不染的眼镜却暗洒上了泪花。
耿维民同志呵,站在你遗体前的这一老一少,这两代知识分子,他们多么希望你能死而复活,听听他们的声音。年轻姑娘周丽多想向你汇报一下自己锻炼的想法;白发斑斑的郝志宇多想向你畅谈自己有关写作索南才旦气象考察报告的计划呵!现在,这一切竟变成了再也不能实现的憾事。他们抬起了头,他们在默默地然而是坚定地向你表示,他们有信心将自己的愿望变成现实,告慰你的英灵。
看着再也不可能回到这个世界的耿维民的遗体,听着人们充满千情万感的哭泣声,严军心欲碎,肝欲裂。她泪流满面地捶着自己的胸口,近似发狂地喊着:
“耿科长,我没能救活你呀!”
整个帐篷里罩着沉重、悲怆的气氛。
人们的心头,哀思如潮;人们的脸上,泪雨纷飞。
第二天,天刚放亮,小分队的同志们把耿维民同志安葬在南边一块视线广阔,可以一眼北望索南才旦山的坡地上。
一座新坟垒起来了。沉沉的土地下长眠着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战士。
在岁月的长河中,在人们的记忆里,这是寒冷的一天。人们希望人世间不再有这一天,但人们的心里却永远铭刻着这一天。
这一天,仿佛大自然中的一切都知道了耿维民的牺牲。
天上的流云,树上的落叶,都象是在哀诉,在饮泣。索南才旦河水,流过沉默冷峻的两岸,发出微波细浪的低吟声,悲怆地向下淌去。
这一天,耿维民烈士的墓前站满了悼念的人。这些人中,有小分队的同志们,有得到珊丹芝玛连夜传去噩耗专门赶来的藏族同胞。小分队的同志们连夜赶做了一个浸满泪水的花环,敬献在耿维民同志的墓前。藏族同胞中,有的敬献哈达,有的敬献上佛珠。站在墓前的人,都深深地埋着头,都默默地垂着泪。
这一天,索南才旦寺的大钟敲响了,皮鼓擂响了,长号吹响了,但声音却是那么的低沉无力。洛桑活佛知道解放军不信神,但他还是按照佛教的礼仪,在寺庙前的那棵古树下,领着众喇嘛,怀着笃诚、虔敬的感情,为耿维民诵经、祈祷,超度亡魂。
“砰!砰!砰!”
旺堆老爹遵循索南才旦一带世代相传的风习,举起猎枪连放三响。据说,这是在为死者鸣枪开道,除恶驱邪,好让死者能平安地升度到天国里。枪声响过,旺堆老爹陡然趴到新塜上,双手痉挛着,深深地插在新土里,老泪纵横着哭喊着,痛悼着耿维民:
“老耿兄弟,我们藏家的亲人!我住进了你替我修好的土屋,遮住了风雨,挡住了寒冷,你却躺在这无遮无盖的荒野地里”
听着人们的啜泣声,听着索南才旦寺传来的大钟、皮鼓、长号混合在一起的哀鸣声和隐隐的诵经声,韩喜梅的头垂得更深更低了。黑发半掩着她的脸庞,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哀思塞满了她的胸膛,她的心仿佛在燃烧,又仿佛在沉沦。她终于从无边的痛苦和不尽的悲哀的重压下,缓缓昂起头来。她向着耿维民同志的坟墓,倾诉着人们对耿维民同志的绵绵情思:
“耿维民同志,在你的灵前,站着和你一道朝夕相处的小分队的同志们,站着你念念不忘的藏族同胞。我们的心为你哀伤,我们的泪为你流淌。我们在向你告别,我们在向你宣誓。你未竟的事业我们来完成,你日夜盼望并为之献出生命的金色大雁飞过索南才旦山的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安息吧,耿维民同志。”
人们低头默哀致意。
生者对死者是无能为力的,而死者对生者的力量却是永恒无穷的。
韩喜梅转向肃穆静立的人们,神情庄重地说道:
“同志们,藏族同胞们,我们要永远记住,这儿躺着的是共产党员、红军战士耿维民同志。我们要从悲痛中挺立起来,象耿维民同志那样生活、工作、战斗!当我们用开辟西藏空中航线的胜利来纪念耿维民同志英灵的时候,我们不要忘记,这条红色的空中航线,是用烈士的鲜血铺成的!”第十七章 入夜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