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大有来头的饶措的妹妹,一个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跟他们撕破脸认起真来,自己是只有吃亏倒霉的。于是,他只好忍气吞声,让这酸溜溜的醋全泼在那受伤的心里,这疼的滋味简直是无法言喻的。他采取回避政策,重又回到空无一人的大厅堂,等刘非、兰戛胡闹够了,他才步履蹒珊地回到卧室里。
龙虎宴的惨败加上这伤风败俗的丑事,使沙拉大病临头,一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他象服了世上最好不过的消膘药一样,只一夜工夫,从头到脚都瘦了一圈。
平常,兰戛在沙拉面前,简直是一只闹窝的母鸡,摔打吵闹全由着她,沙拉哄也不是劝也不是。如今沙拉病倒,兰戛倒在她面前好哭一阵。其实明白兰戛的人都知道,她那眼泪是上不了秤的廉价货。她之所以露出一副悲天怜人的样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得热闹,无非是逢场作戏,向庄院里的人们表明,他们是真正的夫妻。如果沙拉一命归天,这个土司的地位,这个庄院的全部财产,无疑她是名正言顺的当然继承人。就她的心情而言,她真恨不得立即把沙拉从自己的记忆里忘却掉,把他从自己心灵里占据的少得可怜的丁点位置最后全抹掉。试想想,让自己这么个年轻轻的美貌女人跟那么个上了年纪的丑老头儿度日月,简直是在白白浪费自己的青春年华,活守寡。只要沙拉一死,她就可以撒开手脚,去创造西藏历史上罕有的女土司统管部落的奇迹。她要让兰戛这个美丽动人的名字比沙拉十倍、百倍地响在全西藏;让那些男土司对自己俯首倾倒、顶礼膜拜。当她产生这些念头的最初一刹间,她几乎是心花怒放,欢喜若狂。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平庸无奇的女流之辈。由于常回旋于饶措、 刘非、沙拉之间,自己也开始有了头脑、有了思想、有了欲望。由于不死的沙拉的存在,她一直把这念头深隐内心,没向谁表露过真情。她曾十分自信地设想过,她的这个胃口不算太小的欲念一旦抛露出来,饶措和刘非一定会惊喜万分,会赴以全力来支持她、辅佐她。她心里有数,当初自己违心地嫁给沙拉这个丑八怪似的老头子,全是自己当时在国外的富有远见卓识的哥哥饶措劝诱开导的结果。如今,当初的想法即将变成五彩缤纷的现实,当哥哥的一定会替自己高兴。至于刘非,这个见了腥就牙痒胃开的馋猫子,不用说,他理所当然的巴不得沙拉死得越快越好。这样,少了个碍眼、碍手、碍脚的人物;他们不仅可以无牵无挂地去做自己的桃花梦,而且可以毫无顾忌地自由来往,最后一举成为合理合法的夫妻。她甚至对未来的前景作过十分美妙的勾画:索南才旦的天下将由她和她哥哥饶措这两个政教首领统管治理;刘非则必不可少地成为她身边的智囊谋士,使她能随机应变人世间变幻莫测的风云。于是,今天一早她就找到自己的哥哥饶措,向他不再保留地泄露了自己的全部心机。她满以为自己的哥哥会支持她的,谁知饶措泼给她的却是一瓢凉水。
饶措以兄长的口吻教训她道:
“你呀,鼠目寸光,只急着想当土司,就没看到大敌当前,西藏前途难卜。在这动乱不宁的时候,我们的事业需要获胜,目下需要的是沙拉这样有威望的老土司。来日方长嘛,你还愁当不上女土司。沉住气,索南才旦这把土司的金交椅迟早得由你坐。”
刚刚介入权势斗争的兰戛对饶措这些话并不全然明白,甚至觉得他不理解自己的心。对这个问题刘非是怎么个看法?于是,她怀着急于求知的心情,天一黑就来到林卡,朝刘非那间凉亭似的卧室走去。
本来,刘非把希望全寄托在那个龙虎宴上,谁知解放军小分队那个姓韩的女队长居然象个雄辩家一样,弄得饶措威风扫地,弄得沙拉一病不起(当然,他还不知道沙拉的病倒跟他和兰戛也有不可忽视的关系。)。说实在的,不管情况有多艰难,刘非仍是雄心勃勃的,决意要为党国光复大陆建树卓越的功勋,成为党国光复大陆的头号新闻人物,让那些喜欢夸大其词的记者和那些风流多情的摩登女郎围着自己团团转。谁知道黄粱易熟,美梦难成,竟然叫姓韩的和老洛桑揭了自己的老底,认出了自己是火烧索南才旦寺的国民党特务。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他一直未能安然入寐。一闭眼,不是打火机在他耳边回响不绝,就是叫人家解放军逮住了自己。他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快憋炸了,把整个心都快梅空了,也没想出个高妙绝伦的办法来应付眼前复杂纷纭的局面。正当他毛焦火躁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被轻轻叩响了。不用问,是兰戛来了。他从地铺上挺身而起,上前打开了门。
兰戛摇着柔软的腰身,碎步轻盈地走进卧室里。
刘非看兰戛进屋,把话说得有滋有味的:
“你来干什么呢,咹?我的宝贝!”
“我今天来找你,是有正经事。”
“你这个不正经的女人,哪来什么正经事。”
于是,兰戛把自己的内心的秘密对刘非说了一遍,末了,不错眼地瞅住刘非,满心希望他别跟自己的哥哥一样,往人家热得红火炭儿似的心上泼凉水。刘非吃惊地望着她:“啊,原来你盼沙拉快死,是想当女土司呀!”
在这个问题上,刘非的看法跟饶措是一致的。他们都不希望沙拉立即死掉。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都比需要兰戛一样地需要沙拉。他们知道沙拉是一个蠢猪式的人物,但在索南才旦这个风云多变的舞台上,却是个必不可少的十分重要的角色。他是一个正统的世袭土司。那些下层的头人没有不听他的,那些奴隶没有不怕他的。只是近来解放军小分队进驻索南才旦,搅乱了人心,才出现了头人们明顺暗违,奴隶们造反的迹象。即使这样,也没有谁比他能镇住索南才旦。
气象公司的崇高事业需要沙拉和他这块宝地。刘非离了沙拉和他这块要地,等于断了党国的事业, 毁 了他个人的前
程。饶措和刘非对兰戛的心思早就揣膜到了,近期来已经不光只知道无止尽地贪色恋财了,而且也懂得了贪权态势。昨天沙拉病倒后,他们都认真地掂量过这个嫩女人的能量,总觉得她不是这个非常时期的理想人物。刘非劝她道:
“你呀,真是女人见识,何不等挫败共军,局势明朗之后,稳稳当当地当一个顺心顺气的土司呢。嗯,兰戛再忍忍吧!”
兰戛眉目传情地飞了刘非一眼:
“你这个拉萨商人,咱们的事还能再忍吗?”
其实,刘非的心思并不在兰戛身上。他之所以与这个西藏娘们儿混得热火朝天的,完全是为了填补他心灵和精神上的极度空虚。他是有妻有室的人,芙蓉城临解放的时候,家眷被空运到了台湾,他盼着光复大陆与妻儿团圆。到那一天,即使是自己的老婆嫁了人或夭亡,他也不会娶这个西藏娘们做自己的老婆。他知道,这个风骚的兰戛对他抱有百倍的信心和寄予了百倍的希望。所以,他在兰戛面前总是隐着真情,把这出情场上的戏演得维妙维肖,真假难分。此刻,他一手揽着兰戛的腰,一手搭在兰戛的肩上,把话说得有滋有味的:
“兰戛,只要沙拉这个老头子不死,这事也不例外,也得再忍忍。”
自己的哥哥说自己是鼠目寸光,自己偷来的野汉子说自己是女人见识。说法不同,意思却是一样的,都不希望沙拉这个时候死,都不希望自己在这个时候即位登基。这种不谋而合的见解不能不引起她的深思。也许自己真是鼠目寸光、女人见识。她显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唉,有什么办法呢?你们都不同意,看来我只有再忍忍了。”
“这就对罗!”刘非两手一合围,将兰戛抱起,发疯似的原地转起圈来。
就在这时,饶措推门进来,一见此情景,忙侧过脸,声明道:
“我佛啥也没看见,我敢向佛爷起誓!”
兰戛脸不红心不慌,酸嘴酸舌地说:
“你看见又能怎么样呢?”
刘非不象野性的兰戛那样放荡无羁,多少红了红脸,赶忙把饶措引到地铺上坐下,将话题朝一边引:
“饶措活佛摸黑到此,想必有什么急事相告敝人。”
饶措压着嗓门说:
“洛桑活佛要离开索南才旦啦。”
“这个红了骨头的老和尚,他要去哪里?”
刘非问。
“拉萨。”
“他去拉萨干什么?”
“学纳西扎布活佛,朝见神王达赖喇嘛。”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
“这消息可靠吗?”
“绝对准确。”
刘非转了转眼珠子,咬牙切齿地说:
“火烧索南才旦寺没有烧死他,倒叫他抓住了我的把柄。这回我要叫他跟纳西扎布活佛一样,不得好死!”
饶措的来意就是要煽起刘非对洛桑的忌恨,好让他跳出来对付这个自己又恨又不敢轻易下手的老僧。刘非之意正中他下怀,他故意激他道:
“刘副官,这恐怕”
“怕什么!”刘非打断饶措的话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饶措心下窃喜,眯缝双眼,问道:
“你准备怎么办?”
刘非从枕头边摸出手枪,神气活现地说:
“一出索南才旦的地界我就崩了他!”
“好!”饶措兴奋得叫了起来。
倒是女人心细,兰戛突然问刘非道:
“去拉萨得走古驿道,刘副官熟悉吗?
刘非摇摇头:
“呃,这我倒没想到。”
饶措似乎早为刘非安排好了一样,十分轻巧地说道:
“这个不用担心,我专门给刘副官挑选了一个向导。”
刘非问:
“干啥的?”
“喇嘛。”
“那一定是你普灵寺的了?”
“不,索南才旦寺的。”
“是洛桑的人?”
刘非不免一惊。
“不,是我饶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