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老林那位在平岭公安局当刑警的老同学开车来到宾馆,非要拉着老林和韩丁出去吃饭不可。老林白天在法院着了点凉,身上发冷,所以他那位老同学便拉他们上附近的一家川菜馆里吃火锅,让老林发发汗。老林的同学姓姚,叫姚大维,相貌与名字很般配,生得既斯斯文文,又高高大大,虽然在平岭公安局已有二十年警龄,但仅仅在刑侦大队的一个分队里混到个二把手的职位,算是副科级干部。不过这位姚大维职位虽不大,口气却不小,让老林随便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他,在平岭这个地片上,没有摆不平的事情。老林问他四萍被杀这个案子有什么进展吗,到底能破不能破。姚大维不知是喝多了夸海口还是真的有把握,笑着说:这种案子,十有八九是内部人干的,好破!老林问:是不是有线索了?姚大维说:人早就对上号了,只是还没抓到。我今天上午还到平岭生物制品研究所的梁教授家去取证呢,梁教授是保春制药厂的特聘专家,四萍死以前就在梁家做小时工。姚大维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可以看出他的酒量远未见底,虽已面红耳赤,但还不至于把案情泄露太多,没等老林再问便主动转移话题,约老林办完了事一起上黄鹤湖风景区玩玩去。老林也懂规矩不再追问,和姚大维碰杯喝酒说好啊,我正有此兴。
饭没吃完,姚大维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韩丁听出来是什么案子出现了紧急情况要马上处理,心想干公安的也真是辛苦不容易。姚大维走后,残汤剩菜前只有他和老林二人,他便把罗保春签了字的遗嘱拿出来给老林过目。老林没说什么,只是对罗保春今天在法院调解时的态度发表了些不以为然的看法,或叫牢骚吧,也是无可奈何的口气。老林说:以罗保春这样的老板脾气,就是他这次出了院,将来法院判决下来万一对他不利,他还是得气死!
话音没落,老林的手机就响了,是王主任打来的。老林接了电话,用伤风上火的鼻子“唔唔,喔喔”地应和着王主任在电话里的一大通话,最后说了句:好,明天见,便挂上了电话。他低头喝了一口热汤,然后才慢慢抬头,对韩丁说了句:
“罗保春去世了。”
韩丁正嚼着一口粉丝,那缕粉丝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地挂在嘴边,他愣愣地说:“啊?”
老林低头喝汤,不再说话,好像罗保春是被他刚才那句话咒死了似的,好像自己这张嘴今天晚上不大吉利似的。他不说话,韩丁也就不说话,他们默默无语地吃完了饭,回到宾馆,韩丁打开电视想看新闻,见老林连澡都不洗倒头便睡,便把电视关了,和他一样熄灯上床。
前半夜韩丁睡不着,想着罗保春的死,竟如此突然,几小时以前还是那样慷慨激昂面红耳赤的一条汉子,现在却已飘然离世,往另一个世界轮回去了。韩丁岁数小,这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免不了在被窝里反复感慨。但更多的是感慨罗保春的那位宝贝女儿罗晶晶,刚刚长大成人便孑然一身无亲无靠,刚刚走上社会便拥有了上亿的身家和一个知名的企业,这样的女孩,不知今后该是怎样一种人生?她是继续当她的模特呢,还是继承父业坐上保春制药公司董事长的宝座?在她父亲的企业王国里,她这个新主人会显露出王者之相并且像她父亲那样叱咤风云吗?韩丁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想到下半夜他睡着了。刚睡一会儿天就亮了。旁边的老林见他翻身,就发声叫他:韩丁!韩丁迷迷糊糊地答应:啊?老林的声音全哑了,有气无力地说:你找服务员再要床被子,我有点冷。
韩丁起来,打电话找服务员要被子,打完电话先把自己的被子给老林压上,顺手摸老林的额头,额头热得烫手。
韩丁说:“你发烧了!”
韩丁扶老林赶到医院时医院还没上班呢,他们看了急诊。医生给老林打了针,又安排老林住院。安顿好老林的病房,看着老林昏昏睡去之后,韩丁就用手机打电话向所里的头头汇报了情况:一、当事人死了。二、老林病了。三、他现在怎么办?所里的头头让韩丁先留在平岭照顾老林,案子的事如果法院和原告有什么说法,或者制药厂有什么新的态度,及时报告,再说。
刚打完北京的电话,制药公司的王主任就把电话打进来了。说要过来接他们到罗保春的别墅去,王主任说:“罗晶晶昨天夜里从南京赶回来了,已经见过她父亲的遗体了。今天上午厂里的领导也都过去,到罗总家一起商量一下后事,也包括那个案子,下一步怎么处理,厂长说请你们一起过去合计合计。”
韩丁问:“今天上午罗晶晶在吗?”
王主任在电话里说:“当然在,怎么了?”
韩丁说:“我去了再说吧,我也有事要找你们呢。”
韩丁走出医院时天上刮了风,他在风里站了十分钟王主任才把车开过来。他们同车出城,到了黄鹤湖罗保春的别墅时看到别墅的门口已经停了两辆汽车。冬天的太阳刚刚挂在幽静的湖面上,他们走进别墅的客厅时,阳光正透过细长的老式花窗射进屋子。屋里凌乱不堪,每个人的脸上都沐浴着阳光,但都像蜡人一样了无生气。
韩丁环视一圈,客厅里都是男人,他没等他们开口寒暄便问:“罗晶晶在吗?我有事要见她一面。”
屋里一时无人应声,几秒钟之后,制药厂的那位厂长开口问道:“什么事?”
韩丁在昨天一见到这位戴眼镜的厂长就有点讨厌他,说不清原因的,总觉得他有点小人得志的味道。他本想正色地说:我要向她,也向你们,宣布罗保春的遗嘱,从今天起,保春制药厂和罗保春的一切动产不动产,都归罗晶晶拥有!但话到嘴边他又收住了,没有说。他对这一屋子的陌生男人有种本能的警惕,谁知道他们是可以托孤的一门忠良,还是图谋废主自立,取而代之的奸佞!
于是他尽量不动声色地说:“罗保春昨天清醒的时候有几句话嘱咐他女儿的,我想转告她。”
厂长转脸对身边一位手下人低声说:“你去看看她好一点没有。”
手下人到隔壁的书房去了。厂长不屑于与韩丁多谈的样子,转脸问王主任:“那位林律师呢?”
王主任赶紧答:“病了,在医院呢。”
“噢。”厂长点了一下头,也朝书房那边走去,走了几步转头看一眼韩丁,神态变得友善了些,说:“罗总走得比较突然,他女儿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这毕竟是她惟一的亲人,如果有太刺激她感情的话,等过几天再说比较好。你一起来吧。”
他带着韩丁走进书房,书房的样子显得比客厅还要古旧,四面墙壁都用深色的木板装饰着,书架是固定的,边角有繁复的木雕镶嵌。窗帘半开不开,光线半亮不亮,每个人的脸都因此而显得半明半暗。但韩丁一走进这间昏晦的书房还是一眼就找到了中心——书房的正中,一张旧式的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女孩,脸被哭脏了,头发也乱了,神色憔悴恍惚,但容貌依然耀眼。她的身边,站着罗家那位老保姆和另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她们正劝着她。见有人进来,女孩抬起双眼,在同时走进书房的四五个男人中,盯住了韩丁。也许因为他最陌生,也许因为他最年轻,也许因为,他显然是这一群人当中的主角。
韩丁和罗晶晶对视片刻,他开口问道:“你是罗晶晶吗?”
罗晶晶没有回答,目光带了些疑惑地继续看他。那位保姆和那个中年女人也抬头看他,一起进来的男人们全都看着他。
韩丁接下去说:“我是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韩丁,你父亲去世前,有一份由他亲笔签名的遗嘱,我现在要当着你的面,向在场的各位宣读!”
三
老林得的是急性肺炎,高烧连着几天不退。老林和老婆正办离婚,所以在他入院后的第三天从北京匆匆赶来的,是和老林相好并且以后可能成为他儿子后妈的那位“第三者”。同一天所里也来了电话,对韩丁的去留做了指示:既然法院表示近期不会开庭,所里也就不再另外派人来了。所里让韩丁听取一下制药厂对这个赔偿案下一步的打算,然后和老林的如夫人交接一下老林,就可以回来了。
于是韩丁就去找制药厂的那位厂长谈了一下,问他厂里对赔偿案的立场有无变化。对此厂长未做任何答复。罗保春一死,制药厂天下无主,连厂长也说不清这个厂子下一步该怎么办,谁还有心思琢磨这个小案子。他颇不耐烦地对韩丁说:“厂里这些天上上下下都在忙罗老板的后事,我看你们先回去吧。原来罗老板同意你们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坐飞机?那好,你就买机票吧,回去以后把机票寄回来我们给你报。”
于是韩丁就去买了飞机票。走前他独自去黄鹤湖风景区玩儿了一趟,花了两个小时爬上了并不算高但需要慢慢盘桓而上的移来峰。站在移来峰的山顶向南远眺,几乎可以看到黄鹤湖风景区的全貌,当然,也可以看到罗保春那幢别墅灰色的屋顶。山上的空气很清凉。远远地看,湖面上罩了一层雾一样的低云,黄鹤湖的形貌就在这层云雾中若隐若现。也许正是这种难以一目了然的朦胧造就了黄鹤湖的美丽,这让韩丁想到了罗晶晶,那个让他关注并为之担忧的神秘的女孩,不知此时会是何种心情。那份突然而来的财富会消解她突然而来的悲痛吗?会消解她今后永远的孤独吗?
从山上下来,回到城里,韩丁心里怅怅然没有着落。不知自己真的悲天悯人,还是害了单相思病。晚上独自在街上吃了点饭,回宾馆后百无聊赖,也没兴趣看电视,洗了澡就想睡觉,刚上了床还没关灯,电话铃就响了。
来电话的是制药公司的王主任。
王主任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鬼鬼祟祟,他先问:“你是韩丁吗?”
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