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乐,乐明君。”杜晚晴提她。
“对,姓乐,那不是个普通姓氏,想也不是个普通人,故而深得女孩子的心。我们家高惠跟许小姐都看上了乐家少爷,实行逐鹿中原。”
“就为了我的缘故,他们都败下阵来,是不是?”杜晚晴并不愚蠢,这么简单的小孩子事,很容易推断出来。
柳湘鸾点点头。
那头斑白疏落的头发,在杜晚晴眼前摇晃,使人眼花缭乱。
一时间杜晚晴有她的极度迷惘。
她对娘家的所有人都怀疑、都失望、都打算放弃。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阿金一家竟然天真幼稚至认为高进与高惠可以轻易透过儿女私情,而一登龙门,身价十倍。
如果高进把许秀之追求到手,高惠又能嫁给乐明君,那么下一次本城最大的婚宴就轮到阿金做主人家了?
怎么说呢?人要幼稚起来,可以愚昧到这个无可救药的地步。
就因为社会是富贵荣华、堂而煌之的社会,一有金光灿烂的场面展示人前,人们就妄想自己能成为其中的主角。这种虚荣高攀的心态一经泛滥,就把理智的头脑淹没。
别说婚姻要讲缘分,就算她杜晚晴是身家清白的一个人,没有连累表弟妹出这番丑,他们这个年纪所谈的恋爱,能否结出果实,这真是完全没有把握的未知之数。怎么可以把成败,兜几个圈子而硬套到自己的头上去呢?
高进与高惠只管抬起头、垫高脚、伸长脖子、拼命地往上望,看见了云端的乐础君与荣家辉,因而妒羡交炽,以致紧张自己能否依样画葫芦,攀龙附凤去。
他们怎么不稍稍垂下头,往下看,有多少年轻男女不如自己,既无丰衣足食,又缺求学机缘,苦苦地在人海中载浮载沉,不知何处是岸?
要跟他们阐明这番道理,是多此一举的。
她缓缓地站起来,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反正外祖母与母亲跟自己一样,都是无可奈何的受害人。
“大哥如果有消息,请通知我。”
晚晴疲累地走向大门,才一打开了,就跌撞了一个人进来。
“爸爸!”晚晴喊,一伸手就扶着杜一枫。
杜一枫的模样是吓人的,像躲在战壕里几天几夜,捱着饥、抵着渴、防着敌人侵袭、心力交瘁的一个老兵。
他一看见晚晴,如释重负,似已获救,立即抓着她的手臂不放,说:
“你回来好了,救救展晴,姓姚的不是好东西,炒股炒蚀了,走个没影儿。股票拿不出来交收,交易所已让我们暂停营业,直至把债项重整偿还为止。我们用的是无限公司注册,等于要负全责,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你帮一帮汝兄吧。”
杜晚晴一直看着他父亲,没有作声。
她在思考着一个严重的问题。
“晚晴,我们并不需要太多钱,只要二千万元就成了。”
“爸爸,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二千万元呢!”
“怎么会没有?单是一间醉涛小筑,现今市价已值此数,你当然还有其他的资产。”
“可是,爸爸。对你,我还可以多承担对兄长则不必作无了期的照顾了,请你通融吧!”
“都一样,你不救展晴,等于不救我。”
“为什么?”点,
晚晴希望他父亲答:因为他爱展晴,展晴是他的儿子,是他心上的一块肉。
人类有感情上的偏袒是合理的。父亲如果心目中确有亲情,他放多一点在儿子身上,而老向别个儿女打主意,为展晴找寻贴补,也是杜晚晴愿意接受的。她是个执著于亲情、确信亲情的人,即使在重重打击之后的今日。
然,杜晚晴终于失望了。
杜一枫答:
“你不答应拿钱出来救他,他一定不肯露脸,经纪行要结束是一回事,这些日子来,我在股票上头的斩获,都给他全数抓了去,这条数怎么计?”
杜晚晴缓缓地回转头来,凝望着她的母亲,母女俩眼神所表露的无奈与苦涩,如出一辙。
都不是为了亲情。
在杜家人血脉之内,没有亲情这回事。
只有自己是异种。
杜晚晴没有再回顾,她走出杜家的大门去。
醉涛小筑有着前所未有的寂静与沉默,一如它的主人。
杜晚晴在盼望着冼崇浩回来的同时,好细细地为自己的前途打算。
有生以来,杜晚晴第一次从保障自己的角度去盘算整件事。
杜晚晴的花帜快要收起来了,总有些善后的工作须要处理。
这醉涛小筑应该卖出去,把那二千万元现金交到母亲手上;再下来,自己另有一笔积蓄,亦打算送给外祖母。
从今之后,她要放下那个沉重的家累包袱。
柳湘鸾要如何继续贴补高敬康与阿金一家,她有绝对的自由,杜晚晴不会过问。
同样,花艳苓要怎样处理她手上的人与她口袋里的钱,应该由她负起全责,随她的意愿行事。
这么多年来,为一总的亲人筹算,而都处处失算,只为送了他们金钱财富的同时,也自动奉上深厚的感情,就是这样害的事了。
杜晚晴仍愿意以物质照顾那一大堆亲人。然,她须要爱护的、值得尊重的也不外乎是柳湘鸾与花艳苓二人而已。
速速把感情与物质的馈赠分开来办,才是正经。
想停当之后,她摇了个电话给荣浚杰,以那老方式留下口讯,等待他有空时回电话。
荣浚杰没有回电话,他干脆跑到醉涛小筑来。
“你有事找我?我也有事跟你商量。”荣浚杰这么说。
“请把你的事先说吧!”杜晚晴端坐着,捧起茶杯来,微笑着呷了一口。
纵使杜晚晴的心情不怎么样,但经年训练有素,她不会让情绪跑出来在人前滋扰生事。
荣浚杰仍然把杜晚晴那呷茶的动静,看得十分出神。
“说真话,晚晴,绝少女人能如你一样,对我发挥如此持久的吸引力。”
“即使在人前摔倒过之后?”
“你有吗?”
“没有,我没有。”
晚晴笑,再举举茶杯,以示敬意。
这么多个恩客之中,荣浚杰是的确有胸襟、有风彩的。单看他在那盛宴上的表现,就可知一二。
六'梁凤仪'
一个男人能够在非常时期,以一个不失身份的得体形式去维护女人,是值得欣赏与赞叹的。
男人的肩膀不是用来担待女人与社会大事,又是用来干什么了?
当然,惟其对自己有绝大的信心,荣浚杰才会挺身而出。
杜晚晴对荣浚杰那晚的搀扶,的确生了至大的感激与尊敬。
“看一个人是否跌倒,有我的角度。”荣浚杰说。
“谢谢你,这番话给予我很大的鼓励。”
“晚晴,知否荣氏真的打算迁册?”
“是吗?”晚晴很自然地应着,并没有表示有过问细节的兴趣,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是的。事实上,我会把资金分散到海外去,谋求发展;换言之,在不久的将来,就我本人而言,也可能是声音两边走,先着意于北美。”
“地产?”
“包括地产在内,还有其他投资,例如银行业、矿务、工业、酒店等。”
“预祝你大展鸿图。”
“那要相当的精神与魄力支持。”
“深信你应付得来而有余。”
“也要看有什么人在身旁给我打打气,把我服侍得妥帖。尤其在海外,不容易找到一个合心水的人,为我布置出一头如醉涛小筑的家来。”
杜晚晴没有答。
“你要考虑之后才开列条件吗?抑或须要我讲解得更详细?”未待晚晴开腔,荣浚杰又自行解释,“我在温哥华有一间堡垒式的巨宅,独欠一个女主人。那儿是我飞往北美各地的歇脚处,若能有你长驻,为我主持另一头家的家务,我相信是会令我满意的。”
“多谢你的信任。”
“这阵子,很多人喜欢移民。”
“你认为我是其中之一?”
“未必。只是我觉得你有这个需要。”
“为什么?我不害怕九七。”
“因为以切身经验而言,九七并不比你家里头的人更令你烦忧、更能拖累你、陷害你。晚晴。我不算是言过其实吧!”
“不,多谢你的提点。更难得的是你其实也身受其害,而仍然谅解我、同情我、关顾我。”
“惟其我知道你并非同流合污之徒,才更能体会到你的委屈,何必经年累月放条身子出来干活,为了维顾一些这样不知分寸的人?”
“以后也不会了,凡事到了一个极限,会得终止。他们只不过是在干着杀鸡取卵的愚蠢事罢了。”
“我为你的觉醒而高兴。”
“如果能悟出了道理来,知所自处,就不用斩脚趾避沙虫,老远移民去。”
“你不打算寻找比目前更安定的归宿?”
“打算,那是梦寐以求的。纵使你们不生嫌弃,我也觉着疲累,是不是?”
“那么,是我的建议未如你的理想?”
“如果在几个月之前,你提出这个动议,我会觉得相当吸引。”
“是我迟了?要当上梁山伯是不是?”
杜晚晴笑:
“梁山伯如果有荣浚杰百分之一的身家,他一定不会死。”
“那马家郎是谁?”
“冼崇浩,一个公务员。”
荣浚杰当即坐直了身子,问:
“冼崇浩,你是说冼崇浩?”
“对。”
“布力行的左右手冼崇浩?”荣浚杰好像要拼命求证是不是他心目中那个人似的。
“对,就是他。”
荣浚杰忽尔颓然地把身子放软,倒坐在沙发里头。
杜晚晴问:
“你认识他?”
“对,我们认识他。”
“是指你和乔继琛一班老朋友都认识冼崇浩吗?”
“是。”
杜晚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冼崇浩快要取代布力行的地位了,这班要靠灵通消息去赚大钱的财阀,一定是晓得殷法能阁内的红员的。
“晚晴,你必不是为了冼崇浩的身家而喜欢他的。”
晚晴笑:
“他能有多少身家了?”
晚晴想,只足够买一枚似假还真的鸡血冻印章给她罢。
那是杜晚晴收受异性礼物之中,最便宜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