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冼崇浩摇电话回醉涛小筑,语调极其轻松,说:
“你的存款已经调至利必通银行了。即使有什么变动,也跟我们无关。”
“谢谢你费心,崇浩,实则上美联银行会不会在短期内有差池呢?”
杜晚晴之所以追问,是为了她始终惦挂着顾世均。正如冼崇浩向她解释,小心驶得万年船,顾世均已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幸好机缘巧合,才把他又扶了起来。如果存款再度受损,那怎么好算?
冼崇浩答:
“你既然已经平安上岸,就别多管多问了。下一分钟任何一间机构、任何一个人都会垮台,怎么能预言?”
“我在想,有位好朋友的存款也放在美联银行,好不好也提他一声。但如果不稳的谣言只是空穴来风,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我劝你别把此事再搁在心上,胡乱为别人着想,只会有抄家,不会有封诰。”冼崇浩又再嘱咐,“晚晴,你还是千万不要把我替你将存款调了出来的消息外泄。”
“为什么这样紧张?”
“省得人人都要我为他服务。”
原来如此,杜晚晴释然。
“今儿个晚上,我们有贵客。”冼崇浩说,“殷法能跟几个好朋友要到醉涛小筑来,请如以往一般,准备佳肴美酒,迎迓嘉宾。且,晚晴,你装扮得漂亮一点。”
杜晚晴笑着答应。
相夫的任务已经交下来,或许在若干年后,就更要负起教子的劳累了。
对于这些崭新的承担,杜晚晴是异常兴奋的。
如何备办一个得体而丰盛的晚宴,对杜晚晴而言,真是易如反掌。
当冼崇浩下了班,赶回醉涛小筑时,一切已然就绪。
晚晴坐在妆台前细细地扫粉描眉。
无可否认,稍加装扮的她,更如出水芙蓉,永远美得清新可喜。
丽质天生的杜晚晴,认真是淡妆浓抹也相宜。
冼崇浩很满意地凝视着她一小会儿,才说话:
“以后,我们会很多时在醉涛小筑宴请达官贵人,一如过往一样。你办事,我放心。”
“以后?”晚晴一边刷着那头长发,一边说,“崇浩,我倒忘了告诉你,我打算把醉涛小筑出让了。”
“为什么?”冼崇浩立即问。
“让手上的现金宽松一点,把母亲及外祖母安顿下来,以后娘家的一总事,我不必再管再理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既然生活上只余我俩的话,更不必留下这幢房子。我不介意住进公务员的公寓去。”
冼崇浩听呆了。
他冷冷而绝不高兴地问:
“你几时作出的决定?”
“在你远行的那两个星期内决定的。”
“你是否可以在作出任何决定,尤其是重大决定时,跟我商量一下。因为我未必赞同。”
“对不起,崇浩,那两个星期内,是有些事情发生了,以致我有这个卖掉醉涛小筑的打算,你才回港来,故未及将详情相告。”
“不必知道前因,我只计较后果。如果你还未进行出让手续的话,我不赞成把醉涛小筑卖掉。”
“为什么?崇浩,这房子遗留太多过往生活的痕迹。”
“我连你都没有嫌弃,怎么会对房子生厌?”
这句话无疑是说重了,但杜晚晴也不以为意。
毕竟冼崇浩说的是事实。
“崇浩,我们不再需要这种排场,也不会时有宴会。”
“刚相反,我预言醉涛小筑比以往会更衣香鬓影、花团锦簇、济济一堂。像今晚,我们宴请殷法能为首的一些达官贵人,就需要场面。他们全都吃这一套。”
“可是……”杜晚晴有些辞穷,“你要住进这儿来吗?以公务员的身份作如此张扬的应酬,是否适合了?”
“这么多年了,你这醉涛小筑的局,不是处理得相当好吗?只有圈内的自己人知晓欣赏,并不外泄。至于说,我那公务员的公寓宿舍,你也是女主人,不妨视为我们的另一间居所,或甚而拿它当别墅看待,几时我们有兴致,不妨躲在那儿,过小两口子的生活。”
杜晚晴有着迷惘。
情况好像有点出乎她意料之外,然,又不能说有什么不妥当。
正在犹疑之际,女佣从室内对讲机传来讯息:“客人已经到了。”
冼崇浩火速地在杜晚晴的脸颊上亲吻一下,嘱咐:
“我先下楼去迎宾,你整妆之后再给我好好招呼嘉宾,尤其是殷法能,他是我的至宝,这两天来,公事烦得他头大如牛,布力行又跟他翻了脸,不肯替他背黑镬,我已经竭尽所能,让他满意,余下来就是你的功夫了。”
说罢就飞奔走下楼去。
杜晚晴望着镜子出神。
她无法自控地想,布力行不肯为殷法能背的黑镬是什么?他不愿意顺从殷法能,而冼崇浩愿意,究竟这只黑镬是应该为他背负呢?抑或应该顽强反抗,置之不理?
想破了头,也无法出现真相,倒不如暂且搁下,候着时机,再跟冼崇浩好好地说。
跟冼崇浩离开了两个星期,杜晚晴隐隐然觉得二人产生了一点点的距离。是要再度好好沟通的了。
也难怪,大都会内的人情事理,瞬息万变,必须分分秒秒的联系以寻求认同与谅解。一旦疏远,就会出现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境况了。怨不得。
杜晚晴想通了道理,立即快快穿好衣服下楼去。
当醉涛小筑的女主人走下楼来时,客厅上扬起了欢呼声和掌声,欢迎杜晚晴出场。
殷法能兴高彩烈地拿起了杜晚晴的手,很绅士风度地吻了下去。
“多谢你宴请我们。这几天来的烦恼,在见到杜小姐之后,都要一扫而空。”殷法能如此说,并携了杜晚晴的手,介绍她认识在场的嘉宾。
又是另一撮的达官贵人、议员政客。
杜晚晴都一一招呼过了。过往,她对客人的名字与身份都能在听一遍之后,就记牢;可是,如今呢,满屋贵客,杜晚晴实在搅不清楚谁是准,只为她无心装载,她认为这种一般的应酬场合,以一般的心机与手段应付过去就算了。
在她心上,只有一个冼崇浩。
又为了冼崇浩坚持殷法能是他最看重的人物,故而杜晚晴也留意他,觉得要好好招呼他,只此而已。
无论如何,晚宴在出色的安排下,宾至如归。
一整晚,杜晚晴发觉冼崇浩有意跟她分开来应付不同的嘉宾,殷法能是整个的拨归杜晚晴打点了。
坐在殷法能身边的除了杜晚晴之外,还有一两位外籍人士,其中一位是利必通银行的主席。
他们的谈话,完全是风花雪月,只触及本城内政坛商界的各式笑话,并不谈什么正经大事。可算是相当轻松而有趣的。
直闹至三更二鼓,名副其实的酒醉饭饱,客人才纷纷告辞。
利必通银行主席重重地握着杜晚晴的手,跟女主人告别。一定是酒喝得多了的缘故,一双碧蓝的眼珠子周围尽现红丝,瞪着看杜晚晴时,显得有点色迷迷的样子,使杜晚晴略感不安。对方说:
“冼崇浩必然前途无可限量,既有胆识做前锋打手,挡在殷法能前面逞其忠勇,又有这么美丽迷人的未婚妻助他处理后勤服务,一定比布力行更得宠。这一次真要辛苦他了,得好好慰劳。”
利必通银行主席礼貌地吻在杜晚晴的脸颊上,一阵恶浊的酒气熏过来,只为他在晚晴的耳畔说了几句话:
“你大可放心,存款已在利必通的羽翼之下,安全至极。这已是一项价值相当的报酬了,请你们两口子继续努力。”
杜晚晴茫然。
利必通主席再重重地握着殷法能的手,说:“但愿有惊无险,老家那儿,你照会了没有?”
殷法能脸色刹那凝重:
“已经叫他们安心了,且我已郑重地提出抗议,若是次次都要我们为了老家的利益而出言不逊,民望无止境地掉下去,做任何事都会更棘手。我们的声誉是一回事,是否能从心所欲又是另外一回事。本城的人比印度、锡兰等民族的确聪明很多,且时移势易,历史经验教人们提高警觉,不但对他们的老家如是,对我们的老家也如是。”
“别罗嗦了,好好地享受今晚,良宵苦短。朝廷不会用饿兵,你放心!”
终于偌大的客厅,只走剩殷法能一位贵客。
冼崇浩示意杜晚晴先回睡房去,他跟殷法能还有点公事磋商。
杜晚晴微笑地跟殷法能道了晚安,再低声对冼崇浩说:
“别弄得太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冼崇浩点点头。
杜晚晴重坐到妆台前卸妆时,心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从前,周旋于各个大亨富豪之间,杜晚晴永远挥洒自如,从容不迫。明知道自己跟他们的特殊关系,也不觉得如何心惊肉跳,畏缩不前。
今晚呢,应酬着几个洋鬼子,纵使没有语言隔膜,但总是心上惴惴难安,老有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怪感觉。
杜晚晴推想,必是为了这近日来,自己太留意政情时事,对中英两国政府的态度和手段都认真地私下作出评价来,故而不期然地起了心理障碍。
无可否认,在朝代即将转移的这个大时代内,处于社会里头的中国人,最易产生两种情绪,一种仇外,一种媚外。可能两种情绪之所以产生,都是为了自己和本城的利益着想,而以不同的手段处理。
其实呢,不论仇外抑或媚外,都是越轨的、过分的、不适宜的。
然,无可否认,无法自制的情况下,杜晚晴发觉自己的情绪偏于仇外,只为港英政府在几宗跨越九七的事项处理与部署上头,令她失望、教她鄙夷所致。
这个心理的逐渐形成,可能就是她跟冼崇浩连日来之所以产生疏离的原因。
如果正如冼崇浩所建议的,在往后日子里,还要如今晚的样子,穿梭于洋鬼子之间,吹捧应酬,实在是令她为难的。
如果一个仇外,一个媚外,长此以往下去,对她和冼崇浩的感情会不会有不良影响呢?
不,不可以有影响。杜晚晴心内挣扎。
她要极力的自我安慰,这些顾虑与敏感是很不必要的。过一阵子,便能适应新角色,把新戏扮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