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医院里的时候,许半夏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那时半夜三更人还失踪着,高跃进心急如焚,听不进去,此刻许半夏说得也没有气急败坏,虽然最后加了个“你奶奶的”,倒还是可以接受。确实,许半夏还没说得太过严重,万一野猫流产了怎么办?那样一来,小两口动刀子都会。不过今天以后,他们与修姨肯定是再也走不到一起了。以女儿的脾气,出院后还不知会干出些什么来。高跃进心里如怒涛翻滚,脸上却是疲态益现,看在许半夏眼里,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知错了,所以精气神泄了。
高跃进想到最后,不由叹了口气,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啊。不过不要辛夷听电话是我吩咐修姐的,她一向胆小,又把我的话当圣旨,所以不给辛夷听电话可以理解。”
(七十一)
许半夏冷笑一声,道:“把你的话当圣旨?你太高看自己了吧。你以前不是说过,你这儿本来准备用红木的,结果被修姨反对掉,只好派人跟她去上海,买了如今的藤制家具。即使是你过世的太太,反对起来也不会那么厉害,修姐这个把自己摆在保姆地位的女人算什么?她要再年轻几岁,还可以说是你们两情相悦……”高跃进听到这儿,立刻一句“胡说”,许半夏不理,继续自己的话,“可你们差十几岁,所以我只有一个解释,她一直有步骤地利用你的报恩之心。她表面上把自己的地位放得越低,把自己的形象搞得越弱,你看见了就越内疚,就越想好好补偿她。我刚才说了,哪家保姆穿丝绸羊绒了?就算是你烧钱,请问老大,你家母亲的待遇有她好?只怕你娘在黄泉路上看到这些得气得蹬腿,啊,不会蹬腿了,换吐血吧。”说到这儿,又明知故问地道,“咦,我管你家闲事干什么。”
高跃进呆了一会儿,只觉得许半夏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又不很愿意相信,觉得她在痛打落水狗。想了半天,脑子一团乱之余,说了句:“花生米可以拿出来了。”
许半夏这才想起还有花生米,忙跳起身,拿出花生米,居然上面已经挂了一点霜花。回桌边时候就捞了几颗吃,还真是嘎崩脆,只是冻掉牙齿。“天哪,都成冰魄神弹了。得一粒一粒地吃,否则要求救于冷酸灵。”
高跃进不看武侠小说,不知道冰魄神弹,还以为是什么冰淇淋之类的东西,等许半夏一放上桌,他就夹了一颗,味道是好,冷是真冷。好在室内暖气开得够热。漂染早躺在地上睡了。
许半夏见高跃进不说话,又道:“我们这样开诚布公地讲道理你说多好,干什么要暴跳如雷,还要威胁我不给我担保,其实我现在又不很在乎你的担保,让你签字还不是给你面子,让你在我面前保持良好感觉。”
高跃进一听,差点噎气,这什么话?给她担保原来还是为他自己好。“好,好,谢谢你,我这么占你便宜真是很不好意思,你也别勉为其难了,抹了我这张老脸吧。”
许半夏哼了一声,懒得说,玩笑开过就算,再说下去就是小孩子了。“好了,我的理由大致就是这些,你如果想要道歉的话,可以不说‘对不起’,不过自己倒满满一碗酒喝下去,我就算你已经道歉了。”
高跃进又是差点噎气,什么,她以为她说对了?“胖子,你自己也好好想想,或许你也先入为主了。原因未必只有你说的那两条,而且修姐也不会是那么处心积虑的人。我从十七岁开始认识修姐,一直到现在,总之她不是那样的人。孤僻倒是有的。这一碗酒我可以倒满了,但我放在这儿,等我说完,我们再决定,究竟是你喝还是我喝。”说完,真的倒了一碗,放在两人中间。
许半夏拿过酒瓶,把自己的碗倒满,推到中间,嘀咕道:“你喝过的碗我才不喝,我若错了,我就喝这一碗。”
高跃进觉得好笑,心里明白,这个许胖子不怕他,不只是因为有恃无恐,而是因为她胆大心细,所以与她说话,他才会觉得有点棋逢对手的味道。但又因为她年轻,是个女人,他面对许半夏的时候少不了带点闲情。“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才十六岁。家里吃不饱,可还是得支农去,支农你知不知道?”
许半夏打个哈欠,道:“你可以删掉一些你的光荣事迹,直奔主题。我怎么会不知道支农?”
高跃进点头道:“好吧,就算你知道。当时跟我一起的还有很多人,一起到街道等候挑选。当时我还不如一把锄头柄高,来挑的人都看不上我,到最后一个偏远山村的书记把我挑了走,他还唉声叹气地说来晚了,没挑到好货。”许半夏心想,你现在也不高,不过懒得开口说,这个高跃进今天在医院里的表现让她很失望,觉得素质低还是没办法的,一急就露马脚。不像赵垒,再落魄也是公子。所以他目前除了全身金光灿灿还吸引人以外,其他也就剩野猫爸的面子在了。
“那个山村很穷,我又正长身体,分的口粮都吃不饱,每月到月底的时候就没了吃的,要是蚯蚓好看一点的话,我也勉强会吃它。因为我们这些下乡青年吃不饱,到处偷鸡摸狗,村民看见我们就讨厌得很。没吃饱就会贫血,我第二年夏天在河边抓青蛙的时候,猛一站起来,因为贫血,眼前一黑,栽进河里。我不会游泳,掉水里就懵了,最后刚好修姐经过,救了我。过程怎么样的,我不知道,但只知道修姐也差点淹死。”
高跃进大概有点激动了,停下吃了几颗花生米,又拿过酒喝了一口。要换以前,许半夏早一句“你虽然喝酒但我不会算你是道歉”过去了,今天懒得说,累得慌。“这以后我就赖在修姐身边了,不过修姐胆小,我不便明目张胆上他们家去,但她常会带个饭菜团子给我,那个时候,有吃就好,哪怕是糠菜饼。从修姐陆陆续续跟我说的话中和村里人背后的议论中,我知道她原来不是本地人,家在山外,很远的地方,因为是地主子弟,给斗怕了,一家纷纷逃开。因为逃得早,到了山村还上了户口,但批斗还是逃不走。修姐因为长得水灵,十六七岁时候被村长儿子强奸了,可是怀孕后村长一家又不认,不得已嫁了个瘸腿。瘸腿也不是好货,小孩生下来,知道不是他的,当天就被他扔到水里溺死。虽然那是孽种,终究是母子连心,修姐因此大病一场,很多年没再生育。好不容易又怀上一个,才成形又掉了,据说还是个儿子。正好是在救我前几天。原来,本来那晚修姐是万念俱灰,准备跳河自杀的,结果她救了我,我间接也救了她。”
这时漂染竖起头往外看,大家被它的动作吸引,一起看向外面的客厅,修姨还是那样蜷缩着没动。于是高跃进又讲下去,“后来我知道,修姐给我吃的菜饭团,有的还是她自己饿着肚子省出来的。我那时候小,有吃就好,哪里会想到那么多?那时候谁家都不宽裕,哪来多余的口粮?这事后来被别人知道了,于是村里流传我是修姐养的小白脸,我们有奸情。修姐被他丈夫一顿好打,又羞又恨,连夜跑了。”
许半夏不由问道:“她那本事,连现在都跑不太远,那时候哪里跑得掉?不会是你帮她的吧?”
高跃进不由笑了下,道:“你没猜错,我那时也一起跑了。不过修姐被我送上火车,去了上海,后来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日子的,等我有一天发达了,她来找我,一身狼狈,她不说,我也没问。”
许半夏奇道:“她怎么专门喜欢年轻男子?”心里其实很想再问,当年修姨有没有对高跃进动手动脚。
高跃进“唔”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皱着眉头想了会儿,终究是想不出来,太累。揉揉太阳穴,斥道:“胖子你又胡说。修姐不是这种人。”
许半夏却又好奇地问:“我还不明白一件事,野猫以前一直忌惮修姨,为什么?还有,野猫说她妈也忌惮修姨。她来找你的时候,你前妻还在不在?她对你前妻什么态度?”
高跃进想,修姐好像对野猫妈妈也是不怎么好,两人相处不来,所以他才把修姐搬到这个别墅来给她养老。不知这是什么原因,高跃进很想弄清楚,但今天实在是太困,脑袋不好使,还是叹气道:“别追究了,是我不对,不该把辛夷搬来这儿,否则不会造成这种局面。我喝这一碗。”
许半夏看着高跃进喝酒,心想他倒是道歉了,只是这种道歉似乎有点不痛不痒。“那么你在医院里指责我的话,是不是随着这杯酒吞回去了?”
高跃进犹豫了一下,一时说不出口。他狂怒着指责许半夏好像另有原因。
许半夏看着他,起身道:“好吧,不为难你,我回家睡觉去,你自己也想明白吧,女儿总归是女儿……他妈的,我怎么又插手你们家事了,再见。”
说完,许半夏就领着漂染出去。走到客厅,看着藤椅上的修姨,不知为什么,还是很想踢她一脚。她是可怜人,没错,可许半夏总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她不再是以前山村里的纯朴少妇,她的心计现在深得很,从第一眼在门口见到她开始,许半夏已经看出。而她许半夏与高跃进的关系,自此是有了很深的疙瘩了吧,高跃进以后还有多少脸面在她面前趾高气扬?
高跃进没有起身相送,看着许半夏出去,伸手将许半夏留下的酒也喝了。此刻,他心中也泛起狐疑。他精明过人,虽然知道许半夏这人不是善类,言语偏向辛夷和阿骑,很有妄加推断的成分,但是,不得不说,排除她的那些推测,只听她指出的事实,修姨果然有无数可疑之处。
他沉默着看向修姐。她究竟是精神问题,还是如许半夏说的老谋深算?
好在,辛夷总算没事,修姐也总算找回来了。可是,这两个人,以后怎么办?
(七十二)
许半夏没有回家睡觉,先拐去码头看了一眼,那么早,已经有货船到港,吊车挥着长臂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