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季侠!”
“呵,我的亲爱的玉弦!我的亲爱的妹妹!”
“你真正地爱我吗?”
“我真正地爱你。”
“我是一个穷文人,一个穷革命党人,你不怕我连累你吗?”
“不,不怕”她停顿了一下才这样说。
“呵!我的亲爱的玉弦!”
“我的亲爱的季侠!”
我一把将她抱到我的怀里,和她接了很多的甜蜜的吻。这时我愉快,兴奋,欢喜到了极度,仿佛进入了仙境的乐园似的。在热烈的接吻和拥抱之后,我的一颗为情爱的火所烧动的心,渐渐地平静下去,因为我已决定了她是我的,她是真正爱我的人了。
夕阳的金影从大地消逝下去,园内树丛中间的几盏稀疏的电灯,渐次地亮将起来——夜幕已完全展开了。我与玉弦走出园来,到一家小饭馆吃了饭之后,我即将她送回学校去。她的学校离我的住处并不甚远,她进了学校门之后,我即徒步归来,这时我的满身心充满了愉快,希望和幻想,我幻想我俩结婚采取何种的形式,将来的小家庭如何过法,我如何教导她做文读书,恋爱的生活如何才能维持得永久不变总之,我觉着我是一个很幸福的人,我的将来生活有无限的光明。我断定玉弦真是爱我的人,她将给我很多的帮助,将能永远使我生活在幸福的怀抱里。我并且想到我这一夜将做一个很甜蜜的很甜蜜的梦,一个流浪的文人,四处飘泊的我,现在居然确定地得到了一个可以安慰我的女子,我的心境是如何地愉快呢?我从没有这般愉快过!
幸福的幻想不知不觉地把我送到自家的门口来。我刚要举手摇动门上的铜环时,忽然听见里边客堂内有争吵的声音,于是我就停止扣门,静悄悄地立着,侧耳听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已经这样大了,替你说婆家,你总是不愿意,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呢?难道说在家里过一辈子吗?”老太婆的声音。
“难道说一个女子一定要嫁人吗?嫁人不嫁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哼!哼!”这似乎是淑君的父亲在叹气。
“现在的时局很不好,你天天不落家,到底干一些什么事?”你这一包东西从什么地方拿来的,你说!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做这些事,你也不想想吗?你难道说真个同他们什么革命党胡闹吗?哼!你就是不替自己想想,你也应当替我们想想!如果闹出什么乱子来,你叫我们怎么得了!唉!想不到你近来变到这个样子!你嫁人不嫁人,我以为倒没什么要紧,可是你什么革命革命地,那可是不行!”
我听到此地,不禁暗自想道:“糟了!淑君的事情被她的父亲觉察了,这样怎么办呢?”
“请你们不要大惊小怪的!谁个要去革什么命来?这一包东西是一个同事交给我的,明天我还是要带给她的,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情呢?哼!真是”
“你这话是骗谁的呵!我看你将来怎么得得了万想不到你会变成这这这个样样子”老太婆哭起来了。
“好,书也不要教了,我们也不缺少这个钱用。你可以在家里做点事情,不要出去”
“那可不行!坐在家里不会闷死掉了吗?什么都可以,可是闲坐在家里是不行的;我也不是一个囚犯!我任着在大马路被外国人打死都可以,被兵警捉去枪毙也可以,可是要我在家里坐着象囚犯一样,那可不行”
“”
听到此地,我也没有心思再往下去听了。我暗自佩服淑君的不屈的精神,我想进去为她辩白,解一解她的围困,但是我转而一想:“不妥当!我自身是一个唆使的嫌疑犯。我老早就被他们疑惑到什么革命党人身上去,为着方便起见,我还是暂且不进去罢。”于是我走出弄口,顺着A路闲踱了一回。后来觉着无趣,便跳上电车去S路找朋友。幸而C君在家里,从他的口里我得知戒严司令部昨天枪毙了几个煽动罢工的学生,今天又逮捕了许多谋乱的工人C君为我述说了许多关于近来政局的消息。我听了他的话之后,一时惭愧和愤激的情绪鼓荡起来;我的一颗心只悬在淑君的身上;一两点钟以前,我与玉弦在F公园的情景,几乎完全被我忘却了。
八
说起来,真也惭愧!我也曾流浪过许多有名的地方,但从未曾去过西湖一次。在上海住了很多年,而上海又是离西湖很近的地方,不过是一夜的火车路程,而我总没有唉!说起来,真是惭愧!“到西湖去呵!到西湖去呵!”我也不知道我曾起过多少次的念头,但每当决定往西湖游览的时候,总是临时遇着了什么纠葛的事情发生,绊住我不能如愿。我梦想的西湖是多么美丽,风雅和有趣:湖水的清滢,风月的清幽,英雄美人的遗迹,山邱峰岚的别致所谓明媚善笑的西子,也不知要怎样地迷恋住游客的心魂!“西湖不可不到!我一定要领受一下西子怀里的温柔!我一定要与美丽的湖山做一亲切的接吻!”。我老是这样地梦想着,但是至今。至今我还未与西子有一握手的姻缘。
在车马轰动,煤灰蔽目的上海,真住得我不耐烦了。我老早就想到一个比较空气新鲜,人踪寂静些的地方,舒一舒疲倦的心怀。自从与王弦决定了恋爱的关系之后,我就常常想与她一块儿到西湖去旅行。我与她商量了几次,她甚表同意。她本是先在杭州读过书的,屡屡为我述及西湖的令人流连不置,我更为之神魂向往。于是我俩决定利用春假的机会,往西湖去旅行几天。
但是,我已经说过,我是一个穷苦的文人,到什么地方去弄到这一笔旅行费呢?第一次去游西湖,总要多预备一点钱,游一个痛快才好,况且又与玉弦一块儿?我算来算去,至少需要一百元,可是筹得这一百元却非易事。我是以卖文为生的,没有办法筹款,我当然又只得要拿起笔来绞弄心血了。我于是竭力做文章,预备将一篇小说的代价做游西湖的旅费。我预先已经与一个出版家约好了,他说,若我将这一篇小说完成,我可以预支一百元的版税。做文章本来是很苦的事情,为着急忙卖钱而做文章,则更觉得痛苦异常。不过这一次我的希望把我的痛苦压迫下去了。我想象到有了一百元之后,我可以与王弦在西湖的怀抱里领受无限的温柔:那时我俩或静坐湖边,默视湖水的巧笑;或荡舟湖中,领受风月的清幽;或凭吊古迹,交谈英雄美人的往事;呵!那时我将如何愉快呵!我将愉快到不可言状罢!是的,那时我将成为世界上一个最幸福的人我的一篇长篇小说终于完成了。当我的小说完成的时候,中国的时局却陡然一变:农工的蜂起驱走了军阀的残孽,到处招展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革命军快到了,整个的上海好象改变了面目。完全被革命的空气所笼罩着了。我一方面欣幸我的小说终于完成了,我快要与五弦往西湖做幸福的旅行,一方面又为整个的上海庆祝,因为上海从今后或可以稍得着一点自由了。
“陈先生!从今后你可以不必怕了,上海将要成为革命党人的天下了!哈哈哈!”淑君很高兴地这样对我说。
“密斯章,你现在的工作很忙罢?”我问。
“是的,工作忙得很:开会哪,游行哪,散传单哪,演讲哪真是忙得很!不过虽是忙也是高兴的!”
是的,我高兴,淑君高兴,我们大家都高兴,庞大的上海要高兴得飞起来了,不过我的高兴有两种:一种高兴是与淑君的高兴相同的,一种高兴却为淑君所没料到了,我要与三弦一块儿往西湖旅行,我要温一温西子的嘴唇但这一种高兴,我却不愿向淑君表示出来。
“不料我们也有今日呵!”淑君趾高气扬地这样说,仿佛她就是胜利的主人。我也跟着她说道:
“不料我们也有今日呵!”
淑君这几天的确是很忙,很少有在家的时候,她的父母也无可奈何,只得听她。我还是如政局未变以前的闲散,没什么正式的政治的工作。有时想起,我好生惭愧:淑君居然比我努力得多了!呵!我这不努力的人呵!
我一心一意只希望春假的到来,玉弦好伴我去游西湖,那美丽的,温柔的,令我久生梦想的西湖。
我一天一天地等着,但是时间这件东西非常奇怪,若你不等它时,那它走得非常之快,若你需要它走快些时,那它就摆起一步三停的架子,迟缓得令人难耐,“你快些过罢,我的时间之神!你将春假快些送到罢,我的时间之神!呵!美丽的西湖!甜蜜的旅行!”我真焦急得要命!我只觉着时间之神好象与我捣乱似的,同时我又担心我没有长久保持这百元钞票的耐性,因为我没有把钱放在箱内,而不去动它的习惯。
最后,春假是盼望到了,但是,唉!但是不幸又发生了不幸的事变,报纸上刊登以下的消息:
“H地发生事变敌军反攻过来流氓捣毁工会逮捕暴徒分子全城秩序紊乱铁路工人罢工”
糟糕,西湖又去不成了!唉!西湖之梦又打断了!
我真是异常地失望!我真未料到我这一次不能圆满我游西湖的美梦。钱也预备好了,同伴的又有一个亲爱的玉弦,而且政治环境也不如从前的危险了有什么可以阻拦我呢?但是现在,唉!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不幸的事情——天下的事情真有许多难以预料的,唉!我的美丽的西湖,我的不幸的中国!
清早起来,洗了脸之后,连点心都没有吃,先拿起报纸来看,不幸竟看到了这种失望的消息。我将这一则消息翻来复去地看了三四遍,我的神经刺激得要麻木了。我的西湖的美梦消逝了;这时我并未想到玉弦的身上。我好似感觉得一场大的悲剧快要到来,这一则消息不过是大的悲剧的开始。因此,我的满身心颤动起来。
“扑通,扑通”有人走上楼来了。
惨白的,颤动的淑君立在我的面前。她发出急促的声音来:
“陈先生!你看见了H地的事情吗?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