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夜学校去?读书吗?”
“不,我是在那里教书。”
曼英捉住了自己是在扯谎,不禁在阿莲面前隐隐地生了羞愧的感觉。她生怕阿莲察觉出来她是在扯谎但是阿莲什么也没有察觉,只向她恳求着说道:“把我也带去罢,我是很想读书的呢。妈妈说,一个人认不得字,简直是瞎子”
“妹妹,”曼英有点着急了。“那学校里你是不能去的。”
“姐姐,我明白了。”
这句话将曼英吓得变了色:她明白了,明白了什么呢?明白了曼英是在扯谎吗?明白了曼英是到一个什么不好的地方去,而不是到夜学校去吗?
“你明白了什么呢?”曼英心跳着这样匆促地问。
“那学校里不准穷人的孩子读书,是不是?”阿莲没察觉到曼英的神色,依旧很平静地这样问她。
“是的,是的,”曼英如卸了一副重担子也似的,即时地把心安下来了。“无论什么学校,都是不准穷人的孩子读书的。”
阿莲望着曼英,慢慢地,慢慢地,将头低下来了。曼英感觉得她的一颗小心灵是为失望所包围着了。她意识到她是一个穷女儿,她永远地不能读书,也就永远地不会认得字了一种悲哀的同情心几乎要使得曼英为阿莲流起泪来。
“妹妹,”曼英摸着阿莲的头说道,“你别要伤心呵!我是会教你认字的呵从明天起,我在家里就教你认字,好吗?”
一真的吗?”阿莲抬起头来,又高兴得喜笑颜开了。她拉住了曼英的手,很亲昵地说道:“好姐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呵!如果你把我教会了,认得字,那我将该多末地快活,真是要开心死了!
这样,曼英将阿莲说得安了心,阿莲用着很信任的眼光将曼英送出房来但是曼英走到街上时,无论如何不能摈去羞愧的感觉,因为她骗了阿莲,因为她现在不是走向什么夜学校,而是走向天韵楼,走向那人肉市场的天韵楼如果阿莲晓得了她是走向这种不光明的场所去!曼英想到此地,不禁一颗心有点惊颤起来了。
在天韵楼里曼英真个碰见了钱培生。钱培生见着了曼英,又是惊喜,又是怨望。没有说什么话,两人便走进那天韵楼上的大东旅馆了。两人坐下来了之后,钱培生带着一种责问的口气说道:
“我等了你一夜,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不怕等坏了人吗?”
“谁教你等来?”曼英很不在意地说道,“那只是你自己要做傻瓜。”
“哼,你大概又姘上了什么人,和着别人去开旅馆去了罢”
“笑话!”曼英立起身来,现着满脸怒容,拍着桌子说道:
“你把我买了吗?我是你的私有财产吗?你父亲可以占有你的妈妈,可是你却不能占有我。我高兴和谁个姘,就和谁个姘,你管得我来!你应当知道,今天我可以同你睡觉,明天我便可以把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不错,你有的是几个臭钱,可是,呸,别要说出来污坏了我的舌头!
曼英越说越生气,好象她适才对于阿莲的羞愧,现在都变成对于钱培生的愤怒了。照着她现在的心情,真要把钱培生打死,骂死,侮辱死,才能如意。忽然,曼英出乎钱培生意料之外地倒在床上,哈哈地大笑起来了。这弄得钱培生莫明其妙:曼英是在真正地向他发火,还是向他开玩笑呢?
“你是怎么着了?”停了一会,钱培生带着怯地问道,“你发了神经病吗?”
曼英停住了笑,从床上立起身来,走向钱培生跟前,将他的头抱起来,轻轻地说道:
“我并不怎么着,也没发什么神经病,不过我以为你太傻瓜了,我的小买办的儿子!从今后你不可以在我的面前说闲话,你知道了吗?”
钱培生一点儿也不响。驯服得就同小哈叭狗一样。
“上床睡觉吧,我的小乖乖!”曼英将他的头拍了一下,说道:“可是今夜你不准挨动我,我太疲倦了”
在睡梦中,恍惚问,她又走到那荒凉的山坡了,她又见着了密斯W的坟墓密斯W又向她说了同样的话第二天早晨醒来,曼英将昨夜的梦又重新温述一番,觉得甚是奇怪:为什么昨夜的梦与前夜的梦相同呢?难道说密斯W的魂灵缠住了她吗?曼英笑着想道,这是不会的,密斯W的魂灵绝对地不会来扰乱她这不过是因为她的心神的不安之所致罢了。“管它呢!”曼英终于是这样地决定了。
曼英本来不愿意醒了之后就起身的,可是她想起来了留在家中的孤单的阿莲,觉着有点不安起来:阿莲昨夜也不知睡着了没有?她一个人睡觉怕不怕?也许曼英走出之后,阿莲随着也就跑了,也未可知曼英本来很知道这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然而她本能地为着不安,急于要回到家中看一看。
在刚要走近宁波会馆的当儿,曼英看见迎面来了两个男人:一个穿着蓝布衣服的工人,那别一个虽然也穿着黑色的短褂裤,形似工人模样,但他的步调总还显得有点知识阶级的气味。他戴着鸭嘴帽子,曼英始而没看清楚他的面孔,后来逼近一些,曼英便在那鸭嘴帽子的下面看出一个很熟的面孔来:一个狮子鼻子,两只黑滴滴的眼睛这是曾做过曼英的友人,曾要爱过曼英两曼英不爱他的李尚志。虽然衣服穿得不同了,但他的眼睛还是依旧地射着果毅而英勇的光,他的神情还是依旧地那样减朴而有自信。他还是曼英从前所见着的李尚志,他还是被H镇的热烈的氛围所陶醉了的时候的李尚志。曼英觉得他一点儿都没有变。政局变动了,有许多人事也变迁了,甚至于那汉江的水浪也较低落了三尺,然而曼英觉得李尚志依旧是李尚志,李尚志的一颗心依旧地热烈,坚忍而忠勇曼英有点茫然了:招呼他还是不招呼他呢?曼英现在已经走上了别一条路,曼英已经不是从前的曼英了,既然如此,那曼英有没有再招呼李尚志的必要呢?
曼英立着不动,如木偶一样李尚志走到她的跟前,向她得了一眼,略停一停,便又和着自己的同伴向前走去了。他似乎认出来了曼英,又似乎没将她认出来。曼英在原地方呆立了十几分钟之后,忽然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有点悲痛起来。她以为李尚志是认出来了她,而不知因为什么原故,只愣了她一眼,便毫无情面地离开她而走去也许他觉察出来了曼英已经不是先前的曼英了,曼英成为了一个最下贱的人,最不足道的女子不错,他曾是过曼英的好友,曾爱过曼英,然而他爱的是先前的曼英,而不是现在的,这个刚从旅馆出来的娼妓(!)
曼英越想越加悲痛起来了。为什么李尚志不理她呢?为什么李尚志是那样地鄙弃她?难道说她真已成了一个最下贱的女子了吗?曾几何时?!友人变成了路人,爱她的现在鄙弃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是别人,是什么买办的儿子,什么委员,这样地对待曼英,曼英只报之以唾沫而已,管他妈的!但是李尚志,这个曾经受过曼英的人这未免太使曼英难堪了!
然而曼英是一个做性的人,她转而一想,便也就将这件事情丢开了。理也好,不理也好,鄙弃也好,不鄙弃也好,让他去!难道说曼英一定需要李尚志的友谊不成吗?笑话!于是曼英想企图着将李尚志忘却,就算作没有过他这个人一样。但是,奇怪得很!李尚志的面孔老是在曼英的脑海里旋转着,那一眼,那李尚志愣她的一眼,曼英觉得,老是在向她逼射着曼英不禁有点苦恼起来了。
走到家里之后,阿莲向她欢迎着的两个小笑窝,顿时把曼英的不愉快的感觉压抑下来了。曼英抱着阿莲的头,很温存地吻了几下。她问她昨夜有没有睡着觉,害不害怕阿莲摇着头,笑着说道:
“怕什么呢?我从小就把胆子养大了。你昨夜在夜学校里睡得好吗?你一个人睡吗?”
这一问又将曼英的心境问得不安起来了。她含糊地说了几句,便将话头移到别的事情上去,可是她很羞愧地暗自想道:
“我骗她说,我是睡在夜学校里,其实我是睡在旅馆里我说我是一个人睡,其实和着我睡的还有一个小买办的儿子这是怎样地可耻呵!”
曼英照常地过着生活虽然对于阿莲抱愧的感觉不能消除,梦中的密斯W的话语不能忘却,李尚民的面目犹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然而曼英是很能自加抑制的人,并不因此而就改变了那为她所已经确定了的思想。不错,李尚志所加于她的鄙弃,使着她的心灵很痛苦,一方面对于李尚志发生仇恨,一方面又隐隐地感觉得李尚志有一种什么伟大的力将她的全身心紧紧地压迫着但是曼英总以为自己的思想是对的,所以也就把这一层硬罢之不问了。
光阴如箭也似地飞着
又是一个礼拜。
又是在宁波会馆的前面。
这一次,曼英见着李尚志依旧穿着黑色的短褂裤,依旧头上戴着鸭嘴帽子,在他的身上一切都仍旧不过他的同伴现在是一个二十左右女学生模样的女子了。两人低着头,并排地走着,谈得很亲密。他们俩好象是夫妻,然而又好象是别的这一次,李尚志走至曼英面前,停也没有停,看也没有看,仿佛他完全为那个女子,或者为和那个女子的谈话所吞食了,一点儿也顾及不到别的。世界上没有别的什么人了,曼英也没有了,有的只是他,李尚志,和那个同他谈话的女子李尚志和自己的女同伴慢慢地,慢慢地走远了,而曼英还是在原处呆立着。她自己也几乎要怀疑起来了:在这世界上大概是没有曼英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罢?不然的话,为什么李尚志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她?
“这是他的爱人罢,”曼英最后如梦醒了也似地想道,“是的,这一定是他的爱人!当然罗,他现在已经有了爱人,还理我干什么呢?从前他曾经受过我,曾经待我好,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爱人了他可以不再要我了。他可以把我当成死人了。”
一种又酸又苦的味忽然涌上心来,曼英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