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可怜的,命苦的,不幸的姑娘!杰生听了她的一段简单的,然而充满着悲哀的,痛苦的历史,心灵上说不出起了多少层颤动的波浪。难道说这种惨酷的命运是应当的?这样朴实的,心灵纯洁的,毫无罪恶的姑娘,而居然有这种遭遇,请问向什么地方说理呢?唉!这就叫做没有理!杰生又想起山东人民受苦的状况,那种军队野蛮的情形,“十八九岁姑娘论斤卖”,喂!好一个可怕的世界!可怕!可怕的很!杰生不由得全身战栗了。这位姑娘又悲哀地重复了一遍:
“俺的命真苦!”
唉!命苦!命苦岂止你一个人么?
时候已经快到夜半了。杰生看看手表,知道是应当睡觉的时候了,而且杰生因旅行,因受刺激,精神弄得太疲倦了,应当好好地休息休息。但是这位“陪陪伴”的姑娘呢?请她出去?已经半夜了,请她到什么地方去呢?不请她出去?到底怎么办呢?杰生想来想去,只得请她在床那头睡下,而且她说了这些话,也应当休息一下了。好,请她在床那头睡!这位姑娘很奇怪:这位客人真是有点两样!他叫我来干什么呢?但是她想道,这位“客人”真是一位好人!
两个人两头睡,一觉睡到大天光,杰生醒来时已经八点钟了。当杰生醒来时,姑娘还在梦乡里呢。杰生将她推醒;茶房倒水洗了脸之后,杰生从皮包里拿出七块大洋与她,说道: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怎好拿你老的钱呢?”
“不拿钱?不拿钱,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姑娘将钱接在手里,两眼放出很怀疑的、但又是很感激的光,呆呆地向杰生看了一忽儿,于是慢慢地走出门去了。
杰生是等到往开封的车了。杰生在三等拥挤乱杂而且又臭又破烂的车厢中,左右看看同车的乘客,大半都是面皮黄瘦,衣服破烂,如同乞丐一样的人们;又想想那位姑娘的遭遇及自己老婆的病和自己的身世,不禁很小声地沉重地叹道:
“悲哀的中国!悲哀的中国人!”
寻爱
青年诗人刘逸生,虽然尚未完结大学生的生活,然而他的名声已经传扬海内了。他出了一部诗集名为《春之花》,大半都是歌咏爱情的,情词婉丽,脍灸人口。大家都以为他是天才的诗人,就是他自己也常以天才的诗人自许。真的,刘逸生真是天才的诗人!倘若他能继续地努力创作,又谁能断定他将来不是李白,苏东坡,袁子才,或是德国的海涅,法国的米塞,英国的夏芝呢?可是近一年多以来,读者们总未看见刘逸生有什么创作出世,似乎他完全绝了笔的样子。有些爱好文学的人们一到一块儿总要谈论到刘逸生的身上来:刘逸生真是一个有天才的诗人,可惜近一年来不知怎的一点儿东西也没有了。是的,这的确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好的诗人绝了笔,而现在这些蹩脚货倒扭来扭去,真是有点讨厌!若是刘逸生还继续创作下去,哼,那恐怕倒有点希望。
大家都在想念刘逸生,大家都为着刘选生可惜。但是我们的天才诗人刘逸生为什么就绝了笔?绝了笔之后还干些什么?难道说死了不成?不,刘逸生还继续在活着,不过他现在虽然也天天执笔写字,但是所写的不是令人神往的美妙的诗章,而是粗糙的、无味的工会的通告。说起来,这件事倒也有点奇怪!为什么我们的天才诗人放着好好的诗不去做,而来干这种非诗人所应干的勾当?难道说刘逸生得了神经病?发了疯?不,刘逸生现在还是一个神经健全的人,并且没有得了什么疯症。倘若把他拉到很亮的地方一看,或是仔仔细细地一看,他的面孔还是如从前一样的白净,他的微笑还是如从前一样的温柔,说出话来的声音还是如从前一样的好听,并没有令人断定他是病人的征象。但是他的脑筋中的思想却变了:从前总是思想着怎么样才能做得好诗,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大诗人,现在他却思想着怎么样才能将工会的势力扩张,怎么样才能制服资本家的阴谋。奇怪的很!在思想上,刘逸生前后宛如两人。为什么刘逸生变到这个程度?这大约是为读者所急于要知道的罢。好,我现在就说与读者听听。
那也是诗人的本质,刘逸生生来就是多情的种子。当他成为诗人而且享盛名的时候,刘逸生越发多情起来。读者诸君想想:倘若刘逸生不是多情的诗人,那他怎么能写出温柔艳丽令人神醉的爱情诗来?刘逸生是新式的诗人,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虽然不能找出许多怜香惜玉的句子,虽然不能找出如旧式诗人那一种愿做护花主人的情绪,但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你看他的独创的句子:“爱情的花芯为何这般香嫩”?“妹妹呀!愿你那两座娇嫩的乳房做我终身甜蜜的坟墓”!“你听一听我的心弦上弹的是怎样温柔的调子”?“…”这种诗句真是麻醉读者的心灵,同时证明刘逸生是一个天才的爱情的诗人,照理讲,这样多情的诗人应当好好地过着爱情的生活,应有多得着女子们爱慕他的机会,换一句话来说,刘逸生不愁没有女人来爱他,——美丽而多情的女子应当要爱这种多情的诗人!多情的诗人不去爱,还要爱什么人呢?倘若我作者是个女子,也许我要写几封甜蜜的信给他,表示我爱他,并且还要要求他爱我,时常在我面前漫吟那温柔的诗句,更进一步,也许我要求与他结婚,与他永远过着诗的美梦。可惜作者不是一个女子!就是讲起面貌来,刘逸生也还生得可观,虽然没有宋玉、潘安那那般漂亮,但也没有象李逵那样黑得怕人,象《歌场魔影》中的主人公依利克那样丑得特别。刘逸生的确生得还不错!他的面貌虽然没有象他的诗那样的美丽,但也并不讨厌人。就使面貌生得不十分好,只要诗做得动人,只要能文名闻海内,哪还怕没有女子来爱他吗?如此,在起初的时候,不但别人以为刘逸生的恋爱问题是容易解决的,就是刘逸生自己也何尝不是如此地自信呢?但是结果适得其反!我们的多情的诗人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爱人,还没有接着一封美丽的女子寄给他的情书。也就因为这个原故,刘逸生把做诗的笔扔掉了,现在专门坐在一间枯燥的工会办公室里。
刘逸生在美术大学读书的时候,一切都好,诗也做得好,名声也好,但是有一点不好:少了几块大龙洋用。刘逸生所以能在大学读了三年半书,全靠着自己东西筹措,穷家庭是没有接济的。经济状况既然困难,所以刘逸生的衣装就使刘逸生在人前不能生色。虽然我们的诗人在各杂志上发表了许多诗篇,并,且出版了一部诗集,但是现在的社会是没有钱给诗人用的。于是刘逸生都好,谁个也不能说他一句坏话,惟有缺少几块大龙洋用用。刘选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常常想道:钱算得什么一回事?爱情是超出于金钱之外的!卓文君看中了司马相如,红拂妓私奔李卫公,这是多么好的逸事呀!也许一朝有一个天仙似的女子,具着侠义的温情和特出的识见,来与我呵呵,我是一个诗人呀!我是一个天才的诗人呀!难道说就没有女子认识我么?银钱算一回什么事情呢?爱情不应当顾及到这些。刘逸生总是这样想着,对于自己恋爱问题的前途并不抱悲观。可是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刘逸生在美术大学中然已读了两年多书,虽然也负了诗名,但未见有任何个女子来爱他,同时因为年纪大了,刘逸生的确起了强烈的爱情的需要,非急于解决恋爱问题不可。刘逸生天天盼望他的理想中的女子来爱他,但总没见着她的影子。刘逸生于是渐渐着急起来了!糟糕的很!现在还没有弄得一个爱人,等到年纪老了怎么办呢?况且我是一个诗人,诗人没有一个好爱人还能行吗?倘若我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爱人,倘若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来爱我,那我将写出更好的、更动人的诗来,但是为什么没有人来爱我呢?女同学倒也有十几个,密斯李,密斯叶,密斯周,大致还不错,但不知为什么都不注意我!为什么她们不来爱我?这真是怪事!难道说瞎了眼睛吗?密斯叶看起来倒有点风韵,态度一切都还好,几笔画也秀逸得可爱,照讲她可以了解我的诗人的心情,可以明白什么叫做艺术家的爱,但是她为什么与一个轻浮粗俗的男子来往?因为他有钱?因为衣服穿得漂亮些?真是怪事!刘逸生一天一天地奇怪为什么没有一个女子爱他,同时他要恋爱的欲望愈切。他想道,这恋爱的问题真是要急于解决,否则,于精神上,生理上,都觉得不方便,都觉得有缺陷也似的。
光阴如箭一般地飞跑,绝没有一点儿迟疑的停歇。虽然刘逸生总是天天等着理想中的女子来爱他,但是时间却没有一点儿等候的忍耐性,它总是催着人老,总是催着人增加自己的岁数。刘逸生不觉地在美术大学已到三年级的光景了,但终没有等候着哪一个女子来爱他。他于是一天比一天着急,一天比一天烦闷,因之,他所写出来的诗渐渐表现出来一种烦闷的情绪。这也难怪我们的诗人弄到这步田地:恋爱的问题不解决,真是于精神上,于生理上,都觉着有大大的缺陷!恋爱是青年的一个大要求,况且是我们的多情的诗人刘逸生?诗人不能得着一个美人做为伴侣,这简直是缺少所谓司文艺的女神呀!这是不应当的事情!刘逸生渐渐地想道:莫非是我还没有明白女性的心理?莫非是女子是不愿意做主动的?莫非是恋爱一定要自己去寻找?也许是这样的吧,待我试一试。刘逸生每每想到此地,脸上不自觉地要发起红来,暗暗地起了一种羞意。但是恋爱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不解决简直不能了事!好,一定去进行寻找罢!“于是刘逸生就进行去寻爱。
我们的诗人第一次寻爱寻到密斯叶的身上。密斯叶在美术大学中要算得女学生中的第一朵花了。刘选生老早就看中了她,老早就想道,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