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跟她说的?”我又向她靠近。“她又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跟她说了是我叫你去说的吗?”
“当然,我当然说是你叫我去说的罗!她光是说:你让他自己来。”
“你看有把握吗?别弄得我下不了台。”
“我不是说了吗?没问题!”
黄河的水一流进麦田就变成了白色的泡沫,并且不停地欢快地咕咕叫。我觉得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对于未来我倒没有多想。难得的是我迈出的第一步就没有受到挫折。这在过去十几年中似乎还没有过。
“那么我什么时候去说?”
“还‘什么时候’!难道你还要挑个黄道吉日不成?”马老婆子指点我,“你今天晚上就去。你一进去,我就出来。”
“我怎么开口呢?”
“那还不好开口?看你这个聪明人!我已经给你开了头了嘛!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再说,保险成!”
“你怎么知道保险成?”
“哎呀!你看你!非要打破砂锅纹(问)到底!我们俩在一个屋子住了两个来月,我还有啥不知道的!象她这样结过两次婚的人,她还要个啥样的?想嫁当官的,当官的不要她,别看她长得不赖!想嫁工人。户口进不了城。他嫁了你,只怕她美的……”
我稍稍有点不快,我现在希望人家说她好,希望说我要得到她非常困难……
晚上,我到她们房子里去了。我推门的时候忽然感到,这并不需要勇气,并不怎么神秘,完全不象浪漫主义小说上写的那样有一种玫瑰色的气氛。
房间真的跟洞穴一样,不过点着一盏很亮的灯泡。房间的格局和我跟周瑞成住的那间完全相同,只是干净一点,整齐一点,农场所有的房间都有畜笼式的同一性。十年来“大批判”的发展剥去了人的一切发展,顶峰也就是出发点,于是我们最终还原为生理学意义上的男人与女人,返回到猿刚变成人的那一瞬间。抢亲、拉郎配、父母之命、礼聘、私订终身,直到自由恋爱,那都是以后的事。既然我们刚刚才变成人,还带有灵长目动物的原始性,那么我们相互闻闻身上的气味就行!
果然,马老婆子笑嘻嘻地嘟嘟了两句,就拿着她手上的针线活出去了。我一点也没吸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你来啦,坐嘛。”黄香久放下手里的书,拍拍她的床铺。好象她已经知道我要来,床上更换了一条洗得很干净的条格布。
“看的什么书?”
我以为我有话可说了。我拿起书看了看,原来是半本《实用电工手册》,连我也不懂。
“啥书!马老婆子剪鞋样的。”她笑了笑。“我还看啥书,识的几个字都快忘光了。”
“可以继续学嘛,”我心不在焉地说。我撂下书,想就势坐在她拍的地方,但那本书恰好撂在我最适当坐的地方,我只得又坐在马老婆子床上。
她又拿起《实用电工手册》哗哗地翻,低着头拣着看里面的图画。仿佛很专心致志,书里没有一张画片,只有几幅线路图。
我掏出烟点着,默默地吸了几口。我的精神恍惚游移,因为一切离我原来想象的都太远。求婚,完全不应该是这样的场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分花拂柳,含笑不语。口舌生香,陈仓暗渡,桃源迷津……这不是谈判,而是两份情感的化合,立即就会在化学反应中产生出一种崭新的结晶。可是,这里的爱情呢?有爱情吗?去他妈的吧,爱情被需求代替了!
一瞬间,我怀疑我选择错了;我完全不应该迈出这一步。我突然产生某种厌恶和烦躁的情绪,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反对我自己。我开始仔细地看着她。这次却是用一种冷静的购买者的眼光。她不能算是很美,但她的脸,她的黑得发亮的头发,的确具有女性的魅力。和马老婆子迥然不同,她的脸上根本找不出一点她生活的经历,只有成天抱着非现实的幻想的人和成天什么都不想的人才能保持青春。那么她是哪一种人呢?她脸上有一种很纯净的天真。这种天真使她的面部泛出一层非现实的、超凡脱俗的光辉。然而,再细细地看,这层超凡脱俗的光辉下面,似乎又掩盖着成天什么都不想的愚蠢。于是,这张脸成了一张十分耐看的脸。叫人捉摸不透;她究竟是愚蠢呢还是天真?
但是,她端端正正靠在墙壁上的上身,那副象猫似慵懒的、好象经常处于等待人去抚摸她的神情,千真万确就是我在八年中的想象。一个幻影而又不是幻想。微微耸起的乳房和微微隆起的小腹,仅在视觉上就使人感到具有弹性。她身上没有一点模糊的地方、无性别的地方,仿佛她呼出的气息都带有十足的女性,因而对男人有十足的诱惑力。这个发现,使我内心里陡地感到一种潜在的危险,却并不知道会有哪种危险。可是,又正是这种危险感刺激起我非要向前一跃,非要试探试探……
“马老婆子跟你说过了吗?”我终于开口了。
“嗯。”她终于抬起头来,用微笑的眼睛看着我。“说过了。”
“怎么样?”我问这话的语气就象是邀请她去散步。
“你为啥叫她来说呢?这事最好咱们自己谈。”她说这话的语气就象是讨论我向她借钱。
“我们自己谈也好。因为……因为,”我有点招架不住了,口齿不清的说,“因为我过去,过去没谈过这种事。所以才请她……”
“你过去真的没谈过?”
“真的!”我向她坚决地保证。实际上,所谓的“过去”我只从一九五七年算起。一九五七年以前连我自己也不以为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
“咋会呢?”她虽然还微笑着,但还是抱有怀疑。
“你想想,从五七年开始,我就不断地在运动里当‘运动员’。”说到这方面,我流利起来,如数家珍地向她报了我的履历。“你看看,我还有工夫变对象、闹恋爱吗?”
“唉!”她摇摇头。“真难为你!”但随即她又笑了:“那么,还要我来教你?”
我涎着脸笑道:“你教教我也好。”我觉得跟她在一起生活会很轻松。
“老实说,”她突然变得很正经,“到咱们这个年纪,又经过这么多事,啥‘恋爱’都谈不到了。主要是要成个家,象大家伙儿一样过日子。”
“这点正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说。可是我心里觉得我们想的并不完全相同。
“这样,咱们谁也别说谁……过去的事,都别再提了!”她用冷冷的目光盯着我。我理解她是在用一种强硬的态度维护她的弱点。我低下头吸了一口烟。我想,我在感情上也不多么贞洁。难道我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并且是真正地爱?
我点点头:“当然!既然是、既然是……”
这“夫妻”两个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既不习惯,又别扭,而且中间隔着两公尺的距离,纯粹象是在谈买卖。我突然感到我们两人都很可笑、很奇怪、很狼狈。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站起来,从床上拿出一个绿色的铁皮暖瓶,又拿起一个玻璃杯,问我:“要茶叶吗?”我说我不要,并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这时我才发现她脸上充满着温情和柔顺。水倒进杯子里,发出细语似的声音。水是没有形状的,它倒进杯子里就成了杯子的形状了。一句我很喜欢的诗蓦地闪过我的记忆。
她把水放在我面前的木箱上,人并没有离开,而是和杯子一起伏在木箱上。我们立即缩短了距离。这时我应该做些什么?我伸手就能抚摸到她。但是,她却问了这样的话,又使我的念头退缩了回去。
“那么,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呢?”她撩开耷下来的额发问我。
“我现在,有七、八十块钱。”我说,“不过,我还可以向人借……”我想到了罗宗棋。
“不要借。”她撇撇嘴,“借了还要还,一月一月捯不清……你咋就存这么点钱?单身了这么多年。”
我又觉得手上冰凉,我端起杯子喝了口热水。
“怎么能存得下钱?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月二十六块钱工资,要吃饭、要穿衣、要抽烟,七扣八扣……要不,我把烟戒了吧。”我知道我没有这个决心,在劳改队那么困难的情况下我也没有戒掉。但这场戏的发展规定了我要说这句台词。
“不用戒,”她说,“以后在别的上面省一点就行了。我还存下钱来着……”
她低着头用食指划着箱盖上的木纹,好象在等我问她。但我没有问。于是,她抬起头朝我诡秘地一笑,说,“要比你多得多!”
我也朝她一笑。我想,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劳改劳教释放人员,一律是农工一级工资——二百七十角!还能有什么富裕?
“那好嘛,以后你当家就是了!”我说。
“那当然!”她象得胜似地笑起来。
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奇异。原来是一个幻影,我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叫她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这个幻影从脑海中浮上来,跳出来,完全脱离了我,成了站在我面前的一个独立的实体以后,她所做的、所说的,竟然和她在我脑海中时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我原来以为我非常熟悉她,而现在却觉得她很陌生。
可是她却比在我脑海中时生动,有立体感和肉质感。她温暖的、带有一点葱味的鼻息微微吹拂着我的脸;她丰满的胸脯随着鼻息一起一伏。她的肩膀是滚圆的,结实的,两条美妙的曲线连结着她的两臂……这样,她又和那个幻影叠合在一起了。
看来没有什么可再讨论的了,我们在沉默中互相期待。她的手指在木箱上不安地划动;我坐在马老婆子床上也惴惴不宁。但仿佛那一套非常现实的讨论已经败坏了房子里的空气,压抑着我们的情感,使我们难以突破那一刹间就能突破的界线。
等了片刻,她又抬起头问:“你看上面会批准你么?你现在这样的身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