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它毕竟还立着。想必母亲也设想过有朝一日旧地重游?
可她是否知道,旧地重游何止物是人非?更多的时候是人物皆非。长存的不过是对故地一种情迷的固执,特别是我这种人的固执。
她可知道,旧地重游,是眼睁睁地看着在繁芜、如烟的往事里,淘了又淘、筛了又筛,只留下最为值得、最可珍惜、保存了多年的回忆,骤然在眼前撕裂、坏损,乃至灰飞烟灭……只剩下一缕绵长不绝的惨痛,缓缓从心底抽出又缓缓流散的过程。
现在的户主,李姓老人说:“马永和客栈是三十年代初至沦陷前蒲圻镇的惟一客栈,兼营餐饮,偷贩烟土。也是当地士绅、社会贤达议事聚会的地方。”小楼还保持着当年的格局,楼上有三间客房:一个单间,一个套房。
我一眼就看出,那个单间,就是母亲婚前那个晚上和她继母住过的房间。
对于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因为我一站到那个地界,脑袋立刻就像紧上一道箍子,似有电流从那道箍子簌簌地窜向整个头皮和脸面,紧跟着就“嗡”的一下发麻,发热,发紧。
有很多事情,我不可能与母亲一同感知,亲历。但。凡是与母亲有过密切关系的地点、景物,我一旦置身其中,脑袋立刻就像紧上一道箍子,似有电流从那道箍子簌簌地窜向整个头皮和脸面……
那个单间,笔直地对着一个没有扶手、摇摇欲坠的楼梯。并且还像半个多世纪前那样.摆着一张棕绷大床,可能连方位都没有变。母亲和她继母当夜正是睡在这样一张床上,她们还不具备除了夫妇不能与家人同睡一张床的文明习惯,也就不可能花无谓的钱去租用隔壁的套间。
屋顶上,裸躇着一条条羸弱的房椽和席毡,除了临街那扇木板墙外,其他三面墙上裸露着砌墙的石头,连粉饰也省略了。临街的木板墙上有一方小窗。母亲该是站在那里,张望过这条小街,想像过第二天早晨,怎样,从这条石板铺就的城隍街小路走向蒲圻镇南门外那紧挨京汉铁路,经营麻、茶、南竹、杉木、丝(那时蒲圻家家都养蚕)等土特产的马耀华转运公司。她和我未来的父亲老顾,将要在那里举办婚礼。
六十多年前,一九三五年一个早春的晚上,就是这样一个房间、这样一张床,承载过我彻夜不能成眠的母亲和她对未来旖旎的憧憬。
也就在那个时候,在中国工农红军红一方面军中初掌帅印的毛泽东.刚刚指挥完四渡赤水的战役,挥兵向陕北红军靠拢。关于这个挽救红军于东奔西突、弹尽粮绝之地的重大决策,有一个传播甚广的说法。
所以每当有人唱起“抬头望见北斗星”那首著名歌曲时,我却老是想到一张报纸,裹在贵阳某个人去楼空的县政府或国民党部办公室的一堆旧报里,破损,百分之九十九会彼人忽略,载有陕北“共匪”作乱的消息;还有一只伸向它的手,颀长秀美,夹着一支劣等纸烟,神经质地轻颤不已。
于是那支初始目的并不明确、从江西老根据地仓皇流向湖南的队伍,从此才折兵向西。
历史从此有了工农红军从长江南北根据地向陕北根据地战略转移的说法。
如果没有这张只有百分之一概率被人注意的、宿命的报纸呢?
而东北军一一二师.的将土,彼时在鄂、豫、皖剿匪副总司令张学良将军的指挥下,沿平汉铁路布防,意在消灭羊嵝洞一带共产党徐海东部。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两年多后,他们会带着钱饷、兵马、军械,粮草辗转奔赴延安,投奔他们正在围剿的敌人:,又在不长的时间里,带着剩余的四十多名卫队离开延安,到达陪都重庆时,只剩下师长包天剑和笃信忠臣不事二主的顾秋水。
一一二师的司令部就设在马耀华转运公司,师部军官,特别是少壮派军官,常在马耀华转运公司盘桓,顾秋水吏是这里的常客。
一位七秩又八,当年在马耀华转运公司当过侍女的老人还能记起,当年有个顾上尉,一有什么难事,军官们常常挂在嘴上的是“找顾上尉!”至于这个顾上尉的模样,她倒忘记了。
与偶然乍富的情况大同小异,马家在武汉跑马场中了头彩,发财后就经营起转运公司。
也许因为马耀华转运公司具备文明世界的一些物质条件,便吸引了东北军的老少军官。比如说,地上铺着打蜡的木地板,四壁装着木墙裙。备有中,西两式客厅,中式客厅里有套可以拼接的清代家具,价值一百个“袁大头”,购自武汉某位官宦人家。还有一块镶在雕有飞龙的檀香木中的玉石,也来自败落的官宦之家。西式客厅里摆了张大桌,供宴会、打牌或打扑克之用。当时洋派人物打扑克,旧派人物打麻将。老顾打的那手好扑克,可能就是这里练出来的,使他日后穷途末路之时得以此技为生。楼上有个不要说在蒲圻,就是在当时的武汉也不多见的抽水马桶……所以马耀华转运公司名声了得。马老爷只有一儿子。也许因为总被父母装置在棱角生硬的全套西式服装里(即便在蒲圻镇),那孩子更显得弱不胜衣。马老爷为这惟一的财富继承人——不爱吃喝,十分内闭的马少爷,费尽了心思,为此不惜将那块镶在雕有飞龙的檀香木中的玉石,送给了某位名医,可是没人能够治好马少爷的病,他就那么恹恹地活到一九四九年。巨富的马老爷和马太太,早在一九四九年后的土地改革运动中结束了他们的人生之旅。弱不胜衣、不爱吃喝、十分内闭的马少爷,却突然开放、壮硕起来。
人们常会看到那个游荡于蒲圻镇的各条小街,流氓无产者马少爷的巨大身影。早知共产党能治好马少爷的病,马老爷当初何必操那么多心?不但如此,马少爷还成了一个没脸没皮、偷吃成性,屡教不改的坏分子,并饿死在一九六O年的冬季、即便有很多人在那个时期饿死,即便马少爷成了偷吃成性的坏分子,人们还是不太容易接受少时对吃喝那样深恶痛绝的马少爷饿死的事实。他们觉得谁都可能饿死,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马少爷饿死。
而今的蒲圻面目全非。我却迈过一轮又一轮岁月,走进了当年的蒲圻。
出南门乘船过河,走在河岸萧索的荒野里,对四周瑟瑟的芦苇说,六十年前他们正是经这里到侯王庙去赶庙会的……
于仙人观山麓之西,找到正在修复的侯王庙。“侯王鲁肃生干东汉末年,少时与周瑜知交,后得信孙权,辅佐王业建都金陵,号东吴……初兴新邑于西泉湖畔,改沙郡为蒲圻,次建粮秫城于鲍口,修太平城于蒲首,筑七星台于南屏,联西蜀诸葛亮祭东风、借烈火,破北魏曹军,赢赤壁之战……”我似乎听见老顾对母亲这样说。
这事可真有点蹊跷,我怎么老生活在与三国故迹沾边的地方?算起来,老顾的精子该不是在蒲圻着的陆、可我怎么老觉得我本该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汉,不知落地时如何阴错阳差变做了阴柔缠绵的女儿身。
从我行为断事多少有点男儿风范可知,我的猜想不算毫无缘由。直到和胡秉宸结婚前,我对男人一直抱着“铁骨铮铮”这种非常老套的概念。
记得零孤村小学操场西北两墙交界处有棵老桑树,我常趁着星光在那里操练“飞檐走壁”。上垒的校墙上,满布着我一脚脚、一级级蹬出来的凹槽。
差不多十天就会穿坏一双鞋。那些鞋全是母亲那双小而弱的手一针针一线线做出来的。她总是拿着鞋无奈何地伺我:“你是穿鞋还是吃鞋呢?”
不论她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都没有改变鞋的状况。我虽未学得“飞檐走壁”的本领,但不知这种无稽并始自少年的修炼,对我是否起过意想不到的影响?
走着、走着,城隍街也好,南街也好,马耀华转运公司也好,突然在我眼前凝固起来,像从冷却的火山岩浆下挖出的庞贝古城,杏无人迹。只见穿着新嫁衣的母亲,站在马耀华转运公司的门前,迎送着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们;或抿着嘴,抿着饱涨起来的幸福,偷眼瞟着老顾怎样应对劝酒的客人……却听不见任何声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距他们居所不远的西城门也不可避免地拆毁了,旧址上是一栋染成绿色的医院。我投宿的招待所地基下,是当年西门外的叠秀山麓,叫做金鸡山的地方,那该是他们采花、捕蝶、挖笋之处。
难怪有位能开天眼的先生,在母亲去世后的头七对我说:“你母亲已经做完了所有的事,她该走了。她对世界已经没有多少留恋,但还没有完全离开这个世界,她还要到生前去过的地方再走一遍。现在她正走在一条河边……非常平静、非常自由自在地走着,已经没有牵挂。可能还有一点对女儿和外孙女的思念.可是也不多了……”
当时我想了很久,我们生活过的地方哪儿有值得母亲留恋的一条河?家乡村外的那条小河?柳江?漓江?渭河?都不对,那些河里,无一不掺和着她的眼泪。
可第一眼看到陆水,当即就明白,母亲是回陆水来了。在母亲的一生中,这儿,可不就是她最不能忘情的地方?别管那个叫做顾秋水的人后来怎样送她下了地狱。对母亲来说,那时的陆水,可不就像一行不了的泪,——一行不是因为忧伤而是因为感动、惊喜(它们将应许她多少幸福和欢乐)而涌起的,没有长大也没有长结实,因而也就不够饱满的、柔软的泪。
她之所以把本该是铁骨铮铮男儿汉的我,中途变做阴柔缠绵的女儿身,很难说与此无干。
但为什么在我看来,那却是一行不断的、肮脏的冷泪?陆水是平和的。即便有一座水泥桥和一座木桥的畸零桥墩和桥桩,点散、残留在一带陆水之上,却像五线谱上残缺的音符,只写下了一些零散的乐句,无法成章。对干过去,不完整可能比完整包含着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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