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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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张洁- 第1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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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为双手环住胡秉宸,说:。“唉,还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找茬子和我吵架就好了。”

  胡秉宸马上将她环在身上的手拉下,“我什么时候找茬子和你吵架了?”

  那又何必“想起来总是很难过”呢?

  从这一点,吴为断定,她比胡秉宸光明。维护自我和付出自我,同样需要勇气,所谓知耻而勇。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羞耻感是有益的道德指南。不论她的忏悔导致了多少人的不幸,可她称得上勇敢,哪怕是小勇。

  一个从不忏悔的人,必然是个胆小鬼。胡秉宸,你再不是我心中的英雄。

  到了最后,已经各走各的路了,吴为,你为什么还这样较真儿?为什么还要讨一个说法?

  尽管胡秉宸在制造离婚口实时穷凶极恶,离婚时却充满温情,“别难过,你还年轻,重新建立生活吧,开始可能不太容易,时间会解决一切烦恼。”

  怎么开始?!

  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还可以说是正在当年,而一个六十岁的女人,却毫无前途可言了。

  吴为的一生是破损的,但她还是在破损的废墟中,翻检出所剩无几、尚未破损的残余,奉献给了胡秉宸,直至它们被胡秉宸最后、彻底地毁灭。

  对于这些所剩无几、未曾破损的残余,胡秉宸也没有特意呵护,享用而已。而且嘬得太狠,等到从嘴里吐出的时候,真真只剩下了一口甘蔗渣。

  六十岁的吴为,不过是胡秉宸吐在地上的甘蔗渣。

  对这口甘蔗渣来说,还有什么开始?

  对于离婚,胡秉宸又这样解释:“我不是牧羊犬,而是一匹烈马,乱踢乱蹦,不好驾御,不好骑。怎么会照顾女人?更不会和你这样一个敏感的女人相处。结婚之前你就说过:‘和一个敏感的人一起生活,你会怎样?’当时自视甚高、不自量力,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结婚以后才知道这是个大问题。白帆则不同,她对我是信马由缰、惟我是从,如同战争时期的一个组合,我指挥她服从。”

  应该说这是胡秉宸最诚恳的一次剖白。

  什么是烈马?就是不能让人驾御的马,它的生命不是为了负重,而是为了自由自在地驰骋。难怪古希腊神话中的男性形象大多非人非马,那是一匹匹在女人心智和肉体上驰骋的马。

  吴为在肉体或生活上都可以顺从胡秉宸,精神却不能。

  “是啊,咱们终于到了这一天……不过想到你能有一个其实从没离开,又非常适应、非常熟悉、不费力气、可以穿着破背心走来走去的轻松日子,我毕竟还是为你高兴的。”好话到了吴为嘴里,也会变得阴阳怪气。

  胡秉宸又觉得受了侮辱,好好的脸色说变就变。

  说到与胡秉宸的这场生死之恋,吴为还是心存感激。如果没有这样一位导师,她也不会从对男人的幻想和迷信中醒来。

  胡秉宸之后,吴为再不把男人当回事,他们也就再不能伤害她了。一旦哪个小白脸妄想对她略施小计,吴为则洞若观火,一个眼神就把那跃跃欲试的男人扒拉开了,心说:一边儿待着去吧!

  你!

  男人!

  吴为也总算彻底认识了这个迷恋几十年的男人。

  对一个女人来说,花开几日红?可能就那么几年,花费几十年时间去认识胡秉宸,就等于是花费了一生。

  值得还是不值得?谁能说清。

  总算彻底认识了胡秉宸的吴为,办完离婚手续,走出那所办公楼时,却希望自己的步伐、后背看上去正常,很正常,不要显出伤感和惜别。

  满脸是揩也揩不完的泪,却硬硬地不肯回头。

  走向汽车站那短短的几十米路上,她的人生似乎又有了一个转折。一片空茫,像初次从叶莲子体内来到世界那天一样。

  可她现在已是日薄西山。

  她将独行。

  她又必须从一无所有开始,重整旗鼓地活下去。

  尔后又是孤家寡人,无论什么心事也无人可以诉说。虽然从前也没有,但现在是贴了标签的没有,连打肿脸充胖子也不可能了。

  正如茹风所说:“你的光正在熄灭。没有六,没有九,没有……”

  这一生也许很值得,如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波澜壮阔。

  那么胡秉宸呢?终不愧为一代伟男人,尤其作为一个官场上的男人,能够走出白帆的婚姻,与吴为婚恋一场,应该说是勇气非凡。无论如何也算非常古典地谈了一场恋爱,到了下个世纪,还有哪个勇人会如此这般地与女人恋爱?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将变得更加简单明了。

  知道他们离婚后,茹风来信说——你对他的爱一直让我感动,你的韧性、持久性都说明你是忠贞不渝的、执着的人,而他要的只是性和虚荣,并不要其他爱。

  许多事,不一定非要找什么理由,爱谁有理由,不爱谁当然也有理由,但从根本上讲,是说不尽的纷乱和情绪,并不存在于理性的层面,很难用“理由”去解释。归根结底,人们一生所要对付的是自己的心理。也用不着后悔,你在这个过程中证明了自己,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你们不结婚,他可能还存在,于你的虚构之中,幸运的是这个历程终于完成了。

  不要想历史,历史都是真实的,可情况会变化,这更说明:这个婚姻不合适。

  社会发展相当缓慢,人们在数十年生命里无法真正改变世界。想找到一个支点撬动地球的人很多,也曾做出轰轰烈烈的伟大事业,但那支点是虚幻的,地球依然自主运行……

  日过中天,我们也要步人黄昏了,草木零落,美人迟暮,不免伤感,但比起更不幸的人们,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不要总是陷在烦恼之中。

  女儿长大成人,自要展翅高翔,也不要指望与她相伴,最终仍是自己把日子过好。

  其实人最大的罪恶是爱,所谓最后的解脱就是从爱中解脱出来:情爱、手足、亲情……

  朱自清那篇散文《背影》,给了我们一个信息,人间不管多么深情的关系,本质是丧失,是一种低沉的、底色的孤独。

  又,十多年来,友人星散,浮沉枯荣,各随其运,如有水阻山隔。且世事翻覆,情随境迁,少年心事,不复能言,况怆然如吾辈乎!

  3

  自胡秉宸与吴为结婚以后,白帆就在经营这个计划。以参加革命几十年的经验,以政治工作的多年经验,以地下工作的多年经验……无时不在研究吴为的不足,以便乘虚而入。

  可以说,这些年来她只为这个计划而活。又有哪个女人能像白帆那样,为了争口气,为了报复,肯冒如此的不合算,接受胡秉宸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蜜月期间可以说是喜气洋洋。

  首先宴请了“白胡婚姻保卫团”的全体成员。这是白帆多年来少有的畅快,尽管有关杨白泉的出身,胡秉宸写过那样一纸公文,但最后这份投降公报,将一切抹平了。

  因种种利害斗得如乌眼鸡的老战友重又联合起来。

  常梅说:“……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根本上不得台面,那次老胡非要我们去吃饭,她呢,围在我们屁股后面团团转……一个部长夫人,怎么这样没有身份?”

  胡秉宸赖赖地笑道:“伟大领袖也说过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能要求一个妾像一位夫人吗?”他是真把吴为当妾、当婢、当妓了。好比胡秉宸时有对不起白帆的感觉,却从没有过对不起吴为的感觉。即便千方百计骗得吴为离婚,而后不到一个月就和白帆复婚,良心上也没有什么不安。

  白帆娇嗔地白了胡秉宸一眼,说:“真是鬼迷心窍。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写了两本小说嘛!

  我们是革命去了,要是给我们机会,照样可以当作家……想不到这种人在享受我们流血牺牲、献身革命的成果。”“是呀,是呀,文化人哪有什么正经东西?现在把他们捧到天上去了。”

  即便常梅已与胥德章携手一生,有了那么多孩子,还是不能忘记自己被淘汰落选的往事。尤其胡秉宸和白帆那声洞房花烛夜的巨响,直到现在,声犹在耳。

  胡秉宸是善良的,虽不可能与常梅谈婚论嫁,但当年面对她那双久早、期待雨霹滋润的眼睛,也曾喷洒过不轻不重的调笑。可是这点善良,在他和白帆同居之后,却被常梅看做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背叛。

  常梅也未曾想到,帮白帆从吴为那里抢回胡秉宸,也就等于在不了解内倩人的面前,帮白帆撇清了偷人养汉子的历史。

  也许这样说不很准确,其实常梅是为自己从吴为那里抢回了胡秉宸,而不是为白帆。从五十多年前那个失败到现在,心上的伤痛并没有减轻一丝一毫,至今仍是鲜血淋淋。她不但嫉妒白帆,也嫉妒胡秉宸所有的女人。

  所以常梅才会到处宣讲白帆是她的老同学、好朋友,也从未放弃将白帆政治历史上的“严重问题”奏上一本的时机。特别胡秉宸升任常务副部长、白帆当了常务剧部长夫人以后,更让她感到那个位置本也可能是她的。可这并不耽搁她在胡秉宸得到令纸那一天,忙不迭地带着一瓶好酒,跟着胥德章去贺喜。

  那一天,连口口声声不慕仕途的胡秉宸,也不禁想起不务正业、花花公子的父亲给他卜的那一卦:“五十多岁有一步官运。”

  战友们未必不知道白帆的缺陷,但维护白帆,也就等于维护了他们的过去。

  不但历史将他们忘记,这个时代也将他们忘记了。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们为劳苦大众的解放,不但抛头颅、洒热血,甚至贡献了家族的资产?有些人却在他们打得的天下里积累资本,反过来剥削他们以及他们后代的剩余价值。这让他们如何消受得了?

  吴为胆敢在他们头上动土,就是这种遗忘的一个证明。

  无意中,吴为竟成了下一个时代的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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