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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沿途追逐的人
很年轻时就嬉水而死 这一切,多像悲剧的开始 乘务员穿行在八十公里时速中 悠游自在 激流中的鱼停靠在岸上 赤裸鲜艳
那些搭乘悲剧的人在凌晨惊醒于噩梦 她们年仅十七
她们手捧糖果 她们的制服早就歪斜在 黑暗中 衰老可能来得更慢一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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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争光
一题解
或说,以题目看,不晦涩也不复杂,题解不仅多余,专列一节,更有故弄玄 虚之嫌。其实不然。世事和人事难说者居多,有些看似复杂的,却往往简单,看 似简单的,却偏偏复杂。就我这一篇的题目,晦涩倒不晦涩,但说简单,可就有 些绝对,是简单也有些复杂的。比如“追忆”,不就是要说一个死人的事么?是 的,他已是死去的人,所以用“追忆”,但何以是“部分”呢?或说,没有人有 本事把一个人的经世之事全部写出,这当然也说得通。但我的“部分”,不是因 为没有必要,而是因为缺失太多。比如,他是做官的,他何以当官?如何当官? 尤其是现在,尤其在现在的中国,仅这一面,就可以有许多追忆的好料。但是, 很可惜,我对他的这一面,却偏偏所知极少,只记着他的几句“椅论”和“狗沦”, 还是听别人转述的,可靠性有儿多,我不敢肯定。但既然说到了,加个塞写在下 边,权作存疑——
“倚论”诞生于他在咸阳做官的时候。据说,一位朋友去他的办公室看他, 做官自然是很忙的,也就自然不免要在办公室接见某个朋友。朋友看他,也不免 看他做官的办公室。做官的办公室自然不免有烟酒,有西洋参,有的自然还有许 多。也有桌子,有抽屉。抽屉里的东西只有他和抽屉知道,朋友即使不免想看, 却不免不好意思要看。但只看见的,已足以让朋友赞叹丁:
“这多啊……”
“噢噢。” 也不免有来汇报工作的,进门时一样地弯腰,脸上一样地带着一样的笑,以
至于要让朋友相信,笑是可以和做砖瓦一样用模子做的。朋友又一次赞叹了:
“啊啊,真是的,你看……” 这一回他没“噢噢”。他笑了一下。然后,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发表了他的
“椅论”。
“你以为他们是对我啊?”他说。
“不是的。”他把他刚才还坐着的椅子拉出来。
“是对着它的。”他说。
“不会吧?椅子在桌子背后的。”朋友说。 他摇着头,换了另一种笑,说:“谁坐这把椅子,他们就对谁笑。” 又说:“几年前,我也对它笑过。” 又说:“明天换个人来,他们同样那么笑。”
“噢噢。”朋友似乎听明白了。也许并不明白,因为“噢”完了,并没合上 嘴,依然张着。
他拍拍朋友的肩膀,给朋友提了几条烟。
“别这么张嘴,拿去抽吧。只是,”他说,“别羡慕我这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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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到了西安,坐了另一把椅子。以做官论,自然是升了的。
却偏偏发表了他的“狗论”。当然也是私下发表,对另一个朋友。写成文字 就是:
“做官不是人事,是狗事。对上,你是狗;对下,你和狗。” 凭他的“两论”,我完全可以猜测,他的做官,一定有过许多纠缠和事故,
但我不愿我对他的这一篇追忆是小说,不能用猜测和臆想来敷衍。他这一面的纠 缠和事故,在我不知的领域。符驮村的人也不知晓。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未必知晓。 没办法,只能缺失。只能是“部分”。
这就剩下“符驮村人”了。我所说的复杂正在这里。为了这篇文字,我专门 回过一趟符驮村,也去西安找过他的妻子和儿子。
“不是。符驮村不认这个人。”这是符驮人的一种说法。 或者干脆说:“符驮村没这个人。”
“符驮村人不做符驮人的事,算什么符驮村人!” 他们翻腾出许多事故,以支持他们的“不认”和“没这个人”。可是—— 是不认,还是没有?
是现在没有,还是从来没有?
“不认”就可以是“没有”么? 若以国家可以开除一个人的国籍比照,“不认”也就可以是“没有”。但国家
有开除一个人国籍的权力,符驮村人有么? 若以国家权力来自人民比照,符驮村人就该有这样的权力,他们不认,他也
就不是符驮村人,可以是“没有”。 若以人民不能直接行使权力而必须通过政权来比照的话,符驮村并未举行过
表决,村委会也没有发表过类似的通告,他们的“不认”和“没有”是不能算数 的。
何况,还有另一种说法在:
“敢说不是!他狗日的敢说不是!” 支持这种说法的依据很朴素,也很直白:
“他狗日的是符驮村的水土和五谷造出来的!” 这是说,符驮村的水土和五谷滋养了他爸他妈,然后才会有他,和狗没有关
系。拉扯上狗纯属感情用事。
“他狗日的也是符驮村的水土和五谷养大的,养了他二十多年!” 这是说他的成长。 他生于符驮村,长于符驮村,二十多年后才离开符驮村,不认是可以不认的,
但说“没有”,就和提到他的时候一定要拉扯上狗一样,也属于感情用事。 还有他妻子:
“符驮村?符驮村是谁?” 还有他儿子:
“别提符驮村。别提。” 我不能感情用事。我是以人事档案中的籍贯为准的。
我一直很讨厌人事档案,也曾经和几个同事在一间地下室里整理过所在单位 的人事档案,这一次的经历使我对人事档案的讨厌升级为厌恶。我厌恶里边的许 多栏目,更厌恶里边的五花八门的材料,比如学习心得,比如审问一样的谈话记 录,可比如的还有许多。但现在,在我要写这篇追忆文字的时候,我以为人事档 案里的“籍贯”还是必需的,而且以为,一个人的籍贯是无法被开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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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人事档案凡有籍贯一栏的,填写的都是奉天县符驮村。
二一筐好话 符驮村人的感情用事,不能把他推离开符驮村,他妻子和儿子的感情用事,
也不能把他拔离开符驮村,反倒从另一面坐实了他和符驮村的关系。他们之间有 着生与死的纠缠。这不是我的推测,我有过去知道的一些事故作证据,也有后来 搜罗到的许多事故作证据。
但这样的纠缠,不是一开始就清楚就明了的。或者说,纠缠是已经纠缠上了, 却彼此并不感到在纠缠。
比如他的出生。以科学的说法,那当然也是一个奇迹。别的不论,单就那多 少亿个活蹦乱跳的精子,都在冲撞,都在努力,最终穿破卵子的怎么偏是这一个 呢?如果是另一个,就该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生命,另一个人了。这么想下去, 是真要让人惊叹,也要让人骇怕的。
符驮村的人不会这么想,也不以为是什么奇迹。娶婆娘就要同房,就要做那 样的事,要舒坦,也要生娃,天经地义。用他们的话来说这件事,分阶段各挑一 句,就是这样的:
“某某给婆娘弄上了。”
“肚子腆起来了。”
“快了。”
“生了。” 如此而已,和符驮村所有人的出生并不两样。 然后一天天长大。
看上去,符驮村的人像林子里的树一样,一棵一棵的,有的挨得近一些,有 的离得远一些,但大致都是各长各的,各过各的日子。但大致也要打招呼或不打 招呼,发生碰磕或不发生碰磕。他和来娃就碰磕过。
八岁的他和来娃提着小镢头去城壕里挖树根,挖着挖着就发生了口角。 来娃说:“你到别处挖去。”
他说:“别处没树根。”
“别处去。”
“不去。” 然后动了手脚。来娃比他壮大,压倒了他,左右连续一阵耳光,让他叫爷。
“叫爷!” 他不吭声。 又一阵耳光。
“叫爷叫爷叫爷!”来娃说。 他咬牙坚持着,不叫,也不动。
也许来娃以为他服输了,也许来娃感到累了,便松开他,提着笼子要走,或 许已经走了,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抡起手里的小镢头,照准来娃的小腿肚砍过 去。
这是来娃没想到的。来娃没觉得疼,以为挨了踢,回头看他,或许想着再一 次压倒他。
但血流出来了,也终于感到疼了。来娃捂着流血的小腿肚坐下去,“哇”一 声哭了。
来娃妈来了,看着来娃的腿,然后又看他。 他提着小镢头,也看着来娃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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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来娃妈颤着身子,口齿有些不清。
来娃爸也来了。 他看着来娃爸,以为要挨打了。
没有。来娃爸像不认识他一样,看了他好大一会儿,然后说:
“土匪。” 来娃爸抱起嚎叫的来娃了。来娃爸扭过头,又说了一声:
“土匪!” 然后,和来娃妈一起跑着给来娃疗伤去了。
类似这样的碰磕,符驮村都记得的,也会提起,只是,在不同的场合,因不 同的心情和态度,说法也就不同。
比如,他带着勤务员回符驮村探亲的时候,他们是这么对他说的:
“能下手就能成事。所以毛主席坐牢了江山。” 来娃也在场,连连点头,说:
“就是就是。” 又比如:
“狗日的心太毒了!小时候就毒,下得了毒手!” 这是在他死后。他们已经愤怒了。他们想起了他们和他的许多事情。也包括
和来娃的那一次。 来娃也在愤怒者之列。他满脸涨红,摸着终生没有褪去的疤痕,说:
“狗日的就是!每到下雨天我就腿疼!他个狗日的……” 但在当时,在他砍来娃小腿肚的时候,他们没有这么说,没有发现他们后来
发现了的意味。来娃和来娃家也没有。在一个村子里,像这样打歪鼻子撕破耳朵 的事时常会有,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