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娃也见了,平平常常的,抹起裤腿给她看小腿肚上的疤痕:
“你男人用小镢头砍的。别抿着嘴笑啊,当时口子可深了,血直往外冒。不 过,是我先打他的嗬嗬……”
“还疼么?”
“早不疼了,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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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娃放下裤腿,给她笑着,伸手拿了一颗他和她带回来的喜糖,扔进嘴里咯
嘣咯嘣嚼着。 她觉得符驮村的每一个人都很有趣味。来娃嚼水果糖的样子也很有趣味。什
么是诗情画意?符驮村和符驮村的人就是。所以,这一段可称为“诗情画意时期”。 符驮村不免有人会去咸阳和西安,自然也不免去他们家。开始的时候,她也 愿意他们去,递烟倒茶水,也削苹果,还有水果糖,走的时候还会抓一把给他们:
带回去给娃们吃。 可是,前街有人盖房盖到半截了:
“匠人非要先付点工钱,不付就要停工,万一下几天雨我哭都没眼泪了,想 来想去,头都想破了,就想到你这儿了……”
还有,后街有人给儿子娶媳:
“后天就进门,却要加两捆棉花,不给人家女子就不进咱家门你说气人不? 我说棉花要钱买啊都这时候了你让我给你生钱去不成?我说日他妈不进门就不进 门这媳妇不娶了,村上人都劝我说最后这么一哆嗦了千万别往气门里走,我就赶 紧搭汽车来了……”
还有:“城里乡下可真是两重天。你看你娃,上学用的铅笔写都写不完,还 有铅笔盒,我娃见都没见过,作业本是麻纸订的,两面写……”
还有的还有许多。 她没有心情递烟倒茶拿糖果了,不愿听他们说话了。再有人来,她就躲在卧
室里,或者干脆出门去。回来的时候,家里总会少去一样两样东西。
“怎么这样啊!” 她难以接受了。这一段,可称为“怎么这样啊时期”。 然后,他哥看上自行车了,自行车就没有了。 然后,嫂子看上她的缝纫机了,缝纫机也没有了。
没有的还有许多。它们大部分去了符驮村,另一些去了他舅他姑他姨一类的 亲戚家。
“符驮村的人怎么这么多啊!”她说。
“噢么,你不是去过么?”他说。
“你们家怎么那么多亲戚啊!”她说。
“噢么,要怪就怪过去不搞计划生育,像现在这样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就没这 么多亲戚了。”他说。
这就到了“恶心时期”。
“恶心!”她说。
“你说谁?”他问她。
“你家里人!你户里人!你村上人!他们真让我恶心!”她说。
“噢噢。”他觉得她说得有些严重了。
“也恶心你!”她说。
“噢噢……啊?”他看着她。 这却是他没想到的。
六关键词续 肉体关系
在符驮村人看来,夫妻关系就是肉体关系,肉体关系也就是夫妻关系。猫可 以叫咪咪,咪咪就是猫,一样的。
你要问:婚外情呢?是肉体关系,却不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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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会说:那叫不正当的肉体关系。
你再问:一夜情呢?
他们会说:那叫一次性肉体关系,要付钱的话,就是嫖客和婊子的关系了, 这下你明白了吧?
所以,他们辩诬就可以说:“他是你男人,你是他婆娘,往好的说是夫妻关 系,往不好的说就是肉体关系。”区别只在于,一个是文雅的,好听一点,一个 是粗鄙的,难听一些。
是夫妻当然要一个床上睡觉喽,过性生活喽。但符驮村没有“过性生活”这 样的说法。含糊一点的说法是“睡”,明确的说法是“日”。像“日久生情”这样 的词语,他们也有他们的用法和解读,可以是:相处久了,就会生出感情;也可 以是:肉体关系久了,舍不开了,就成为夫妻。他们对他们的说法很自信:世上 所有的夫妻都逃不出这两样。
夫妻闹别扭打架呢?他们说,那就是“日久生事”了。 他妻子和他既有“日久生情”的时候,也有“日久生事”的时候。 他们的“日久生情”是不用说的,想也能想得出来。他憋了那么多年,正是
精血气旺的时候。她呢?不但是城里的,“一肚子的学问”,而且,小他八岁哩!
“多水灵”,能“掐出水来”哩!想想,这么两个人,在床上,也许顾不得到床上 哩……如果他们是两只鸟,就可以用老话说,叫做“戏水鸳鸯”;如果他们是两 个人的组合,就可以用一个新词,叫做“和谐社会”。至于怎么个“戏水”,怎么 个“和谐”,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城里不是符驮村,不会有人问他们这号 事,他们也不会口无遮拦地把他们的性事活动讲述给想听的人。这也是城里人吝 啬的一个证据。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婆娘,说说有什么呢?大家乐一乐笑一笑嘛, 又不是贪污受贿,说了有人追查你,抓你进监狱。村上也有人问过他,他笑而不 答,也是城里人的脾气。吝啬吝啬,没劲没劲。
但“戏水”了,而且是“和谐”的,看脸上的气色也看得出来。 然后就“生事”了。“生事”和“恶心”有关。 那时候的她正在“恶心时期”,偏偏他哥来了。 她躲进了卧室。这个时期的她已经不愿见符驮村的任何一个人了,包括他哥。
但客厅里的动静是能听得见的。 他哥蹲在客厅里的茶几跟前抽着他递过去的纸烟。他哥每次来他家都这么蹲
着抽纸烟,和他说话,说他坐不惯沙发。但这一次,他哥连抽了几根纸烟,却没 说一句话。他问他哥咋了?他哥说不咋不咋。他说不咋你咋不说话?他哥说想好了 再说。他又给他哥点了一根烟。他哥抽了一阵想了一阵,说:你嫂子冬天给几个 娃缝衣服做鞋纳鞋底,手都裂口子了,干疼干疼的。他说噢噢,给我嫂子带几盒 凡士林回去抹着润手。他哥摇摇头,说:今年抹了明年还得抹,治表不治本。他 不知道怎么才能治本。他哥说:你家三口人,不干重活,省衣服,缝纫机整天闲 着不用是不是?他明白了。他说噢噢,用还是偶尔会用的,当然了,我嫂子……
卧室里的她一直恶心着,突然又一阵恶心,想吐了。
“唔啊!” 他听见了,进来问:“咋啦?”
“唔啊!” 他哥不抽烟了,站到了卧室门口,惊恐地看着她,问:
“病了?”
“唔啊——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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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捂着嘴跑进卫生间,吐了一阵,吐出来几口酸水。
他跟到卫生间,“要不要去医院?” 她摆着手。漱口了。又回卧室了。 当然,恶心以至于呕吐是拦不住缝纫机的。 她坐在床边,一直坐到晚上。 他进来了,挨着她坐下,用一只胳膊抱着她的肩膀。
“吐了?”他说。 她的眼眶里似乎涌着泪水,她把他那只充满关切的胳膊摘开丫。
“你我两个人一个月的工资还得不吃不喝你知道不?”她说。 她的眼眶里涌满泪水了。
“知道,可是……”他说。 他又一次伸过胳膊去,被她挡开了。
后来,这样的恶心以至于呕吐的事故还发生过多次。他一直以为人烦人的时 候说“我恶心我想吐”只是一种情绪反应,生理上的恶心和呕吐只有看见什么不 堪入目的秽物或生病的时候才会有。他妻子纠正了他:心理上情绪化的恶心是可 以转化为生理反应,会真呕吐的。
一个恶心并呕吐过的人能和他戏水和谐 么?就算她已经恶心呕吐过了,睡到床上了,可是,她会想起她的呕吐和为
什么呕吐的。就算她拨着他的胳膊说算了算了东西已经拿走了再想就是和自己过 不去了,可是——
“想要就直接说啊,拐弯抹角绕来绕去你别动我真让我恶心!” 这不又想呕吐了么? 他知道她说的是他哥,又扳她的胳膊了,“算了算了想要东西难张口都这样
的。”
“憨憨厚厚扭扭拧拧可怜兮兮一个模式,好像一个学校培训出来的一样的模 式别动我,真让我恶心!”
这不又想呕吐了么?
他知道她从他哥想到其他人了。他放弃了动她的努力。 此夜没有肉体关系。甚至许多夜都不会有。人不是机器,没有电闸也没有开
关,说不想就能不想?说不恶心就能不恶心么?
当然,两个人的肉体关系或者性生活发生问题的原冈不会是单一的,恶心也 不一定都会引起呕吐,摔门摔碟子摔碗同样会影响到肉体关系。
当然,不能说他们所有的肉体关系问题全都是符驮村的人造成的,我说的只 是和符驮村的人有牵扯的部分。她妻子辩诬说的“我们家成什么样子全让你们搅 乱了”,其巾就包括肉体关系问题,说“全”是不符合事实的。
当然,他们也并没有完全杜绝肉体关系,因为有时候他们彼此也会想的。他 们都是正常人,正常人身体里生长的东西他们也会生长,包括性冲动。实际的情 形是,他们的性乍活是在“生情”和“生事”之间穿插变换不断反复的,一直持 续到他查出患了喉癌之后。他化疗过很长时间,她陪床。在此期间,他们也有过 想的时候,但不能。她知道他时间不多了。她很可怜他。她想帮助他,安慰他。 她用手。完事之后,她给他掖被子。他说“谢谢你”,脸上带着笑,声音虚弱到 几乎听不见。她捂着鼻子流泪了。他也眼泪汪汪,又说了声“谢谢”。她哭出了 声。她说你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他就不说了,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这也算一次肉体关系么?如果算,却是不可以用戏水与和谐来言说的。她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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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想到了符驮村,因为她认为他的病和符驮村的人有关。她又呕吐了一次。
没想通 这个词是从他妻子辩诬的话语里拎出来的。 他妻子:“我至今也想不通。” 还有:“他到死都没想通。”
就是说,他们都想过,无数次地想过,想得很痛苦。不但各自想,也一起想 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