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有一古柏林,即投身而入,倚树少憩。鸺鹠鸣其前,豺狐嗥其后。顷之,
有群鸦接翅而下,或跂一足而啼,或鼓双翼而舞,叫噪怪恶,循环作阵。复
有八九死尸,僵卧左右,阴风飒飒,飞雨骤至,疾雷一声,群尸环起,见大
异在树下,踊跃趋附。大异急攀缘上树以避之,群尸绕其下,或啸或詈,或
坐或立,相与大言曰:“今夜必取此人!不然,吾属将有咎!”已而云收雨
止,月光穿漏,见一夜叉自远而至,头有二角,举体青色,大呼阔步,径至
林下,以手撮死尸,摘其头而食之,如啖瓜之状;食讫,饱卧,鼾睡之声动
地。大异度不可久留,乘其熟寐,下树迸逸,行不百步,则夜叉已在后矣,
舍命而拜,几为所及。遇一废寺,急入投之,东西廊皆倾倒,惟殿上有佛像
一躯,其状甚伟。见佛背一穴,大异计穷,窜身入穴,潜于腹中,自谓得所
托,可无虞矣。忽闻佛像鼓腹而笑曰:“彼求之而不得,吾不求而自至,今
夜好顿点心,不用食斋也!”即振迅而起,其行甚重,将十步许,为门限所
碍,蹶然仆地,土木狼藉,胎骨糜碎矣。大异得出,犹大言曰:“胡鬼弄汝
公,反自掇其祸!”即出寺而行。遥望野中,灯烛荧煌,诸人揖让而坐。喜
甚,弛往赴之。乃至,则皆无头者也,有头者则无一臂,或缺一足。大异不
顾而走。诸鬼怒曰:“吾辈方此酣畅,此人大胆,敢来冲窜!正当执之以为
脯胾耳。”即踉跄哮吼,或抟牛粪而掷,或攫人骨而投,无头者则提头以趁
之。前阻一水,大异乱流而渡,诸鬼至水,则不敢越。蓦及半里,大异回顾,
犹闻喧哗之声,靡靡不已。
须臾,月堕,不辨蹊径,失足坠一坑中,其深无底,乃鬼谷也。寒沙眯
目,阴气彻骨,群鬼萃焉。有赤发而双角者,绿毛而两翼者,鸟喙而獠牙者,
牛头而兽面者,皆身如蓝靛,口吐火焰,见大异至,相贺曰:“仇人至矣!”
即以铁钮系其颈,皮繂拴其腰,驱至鬼王之座下,告曰:“此即在世不信鬼
神,凌辱吾徒之狂士也。”鬼王怒责之曰:“汝具五体而有知识,岂不闻鬼
神之德其盛矣乎?孔子圣人也,犹曰敬而远之。大《易》所谓‘载鬼一车’,
《小雅》所谓‘为鬼为蜮’。他如《左传》所纪,晋景之梦,伯有之事,皆
是物也。汝为何人,独言其无?吾受汝侮久矣!今幸相遇,吾乌得而甘心焉。”
即命众鬼卸其冠裳,加以棰楚,流血淋漓,求死不得,鬼王乃谓之曰:“汝
欲调泥成酱乎?汝欲身长三丈乎?”大异念泥岂可为酱,因愿身长三丈。众
鬼即捽之于石床之上,如搓粉之状,众手反复而按摩之,不觉渐长,已而扶
起,果三丈矣,袅袅如竹竿焉。众笑辱之,呼为“长竿怪”。王又谓之曰:
“汝欲煮石成汁乎?汝欲身矮一尺乎?”大异方苦其长,不能自立,即愿身
矮一尺。众鬼又驱至石床上,如按面之状,极力一捺,骨节磔磔有声,乃拥
之起,果一尺矣,团苽如巨蟹焉。众又笑辱之,呼为蟛蜞怪。大异蹒跚于地,
不胜其苦。旁有一老鬼,抚掌大笑曰:“足下平日不信鬼怪,今日何故作此
形骸?”乃请于众曰:“彼虽无礼,然遭辱亦甚矣,可怜许,请宥之!”即
以两手提挈大异而抖擞之,须臾复故。大异求还,诸鬼曰:“汝既到此,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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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徒返,吾等各有一物相赠,所贵人间知有我辈耳。”老鬼曰:“然则,以
何物赠之?”一鬼曰:“吾赠以拨云之角。”即以两角置于大异之额,岌然
相向。一鬼曰:“吾赠以啸风之嘴。”即以一铁嘴加于其唇,尖锐如鸟喙焉。
一鬼曰:“吾赠以朱华之发。”即以赤水染其发,皆鬅鬙而上指,其色如火。
一鬼曰:“吾赠以碧光之睛。”即以二青珠嵌于其目,湛湛而碧色矣。老鬼
遂送之出坑曰:“善自珍重,向者群小溷渎,幸勿记怀也。”
大异虽得出,然而顶拨云之角,戴啸风之嘴,被朱华之发,含碧光之睛,
俨然成一奇鬼。到家,妻孥不敢认;出市,众共聚观,以为怪物;小儿则惊
啼而逃避。遂闭户不食,愤懑而死。临死,谓其家曰:“我为诸鬼所困,今
其死矣!可多以纸笔置柩中,我将讼之于天。数日之内,蔡州有一奇事,是
我得理之时也,可沥酒而贺我矣。”言讫而逝。过三日,白昼风雨大作,云
雾四塞,雷霆霹雳,声震寰宇,屋瓦皆飞,大木尽拔,经宿始霁。则所堕之
坑,陷为一巨泽,弥漫数里,其水皆赤。忽闻柩中作语曰:“讼已得理!诸
鬼皆夷灭无遗!天府以吾正直,命为太虚殿司法,职任隆重,不复再来人世
矣。”其家祭而葬之,肸蚃之间,如有灵焉。
(《剪灯新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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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夜行录
洪武初,汤公铭之与文公原吉,俱以老成练达、学问渊源,政事文章推
重当代。未几而秦邸之国汤公拜右辅,文公拜左辅,随从以行。时天下太平,
人物繁庶,关中又汉唐故都,遗迹俱在,二公导翊之暇,惟从容于诗酒中,
临眺于山川,访古寻幽,未尝相舍。
一日,文公谓汤公曰:“汉代诸陵,尽在于此。吾徒幸无案牍之劳,且
有休退之日,登高能赋,此其时乎?”府僚洛阳巫马斯仁对曰:“长陵、安
陵、阳陵、平陵,皆在渭北咸阳原上,高十二丈,百二十七步。惟茂陵在兴
平县东北十里,高十四丈,百四十步,其形方正,状类复斗;陵东为卫将军
青墓;又稍东为霍去病墓,所谓象祁连山者;西北为公孙弘墓,西一里为李
夫人墓;山川雄秀,与他处异。公若欲游,宜先于是。且兴平去此十八里,
一日可到。”二公然之,翌日遂往,期仁从焉,时九月二十日也。
暨归,至半途,期仁马乏,追公不及,因缓辔徐行,不觉瞑矣。路遥天
黑,将近二更,禽鸟飞鸣,狐兔冲斥,心甚恐,且畏且行。俄而望中隐隐有
火光,意谓人家不远,策马以进,至则果民舍也,双户洞开,灯犹未灭。期
仁下马,拴于庭树之上,入坐客次,良久寂然,不敢叩门,惟屡謦咳使其家
知之。少顷,苍头自便户出,问客何来,期人以实告,苍头唯唯而去。未几,
主人出,乃一少年,韦布翛然,状貌温粹,揖客与语,言辞简当,问劳而已。
茶罢,延入中堂,规制幽雅可爱,花卉芬芳,几席雅洁。坐定,少年呼其妻
出拜,视之,国色也,年二十余,靓妆常服,不屑朱铅,,往来于香烟烛影
中,绰约若仙妹神女。期仁私念彼寻常人,而妻美若此,必怪也,亦不敢问,
逡巡,设酒馔,杯豆罗列,虽不甚丰腆,而奇美精致,迨非人间饮食,少年
相劝,意甚殷勤。
酒半,夫妻俱起拜曰:“公,贵人,前程远大。某有少恳,欲托公以白
于世。”期仁曰:“子夫妇为谁?所恳者何事?”少年曰:“公无恐,当以
诚告。某唐人,处此已七百余年,未尝有至此者。今公临降,殆天意欤?某
白于世,必矣。”期仁曰:“愿卒闻之。”少年羞赧低回,欲说复止。其妻
曰:“何害!我则言之。妾夫开元间长安鬻饼师也,让皇帝为宁王时,建第
兴庆坊,吾家适近王邸,妾夫故儒者,知有安、史之祸,隐于饼以自晦:妾
亦躬操井臼,涤器当垆,不敢以为耻也。王过,见而悦之,妾夫不能庇其伉
俪,遂为所夺,从入邸中,妾即以死自誓。终日不食,竟日不言。王使人开
谕百端,莫之顾也。一夕,召妾,托以程姬之疾,获免,如此者月余,王无
奈何,叱遣归家。当时史官既失妾夫妇姓名,不复登载,惟《本事集》云:
‘唐宁王宅畔,有卖饼者妻美,王取之经岁,问曰:“颇忆饼师否?”召之
使见,泪下如雨,王悯而还之。’殊不知妾入王宫中,首尾只一月,而谓经
岁,妾求死而得出,而谓召之使见;王实未尝问妾,亦未尝召妾夫至也。厚
诬若此,何以堪之?而世之骚人墨客有赋《饼师妇吟》,咏妾事者,亦皆逞
其才思,过于形容,至有句云: ‘当时夫婿轻一诺,金屋茆檐两迢递。’呜
呼!回思尔时,事出迫夺,薰天之势,妾夫尚敢喘息耶?今以轻一诺为妾夫
罪,岂不冤哉?所谓有恳托公者,此也。”期仁曰:“若尔守义,实为可嘉,
正须直笔,以励风欲,而使之昧昧无闻,安得不饮恨于九原,抱痛于百世哉?
期仁不敏,滥以文辞称,当为子表而出之。但恐相传已久,胶于见闻,一旦
厘正,不免入疑,愿得子姓字,以补史氏之缺,可乎?”少年愀然不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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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显余姓名人间,则负愧无尽矣,非所愿也。”期仁曰:“然则如之何?”
少年曰:“乞以前所去者,辩正足矣。”期仁复问曰:“史称宁王明炳机先,
因让储副,号称宗英,乃亦为是不道耶?”少年曰:“此是其常态,尚足怪
乎?然在当时诸王中,最为读书好学,虽其负恃恩宠,昧于自见,然见余拙
妇以礼自持,终不忍犯,其他宗室所为,犹不足道。若岐王进膳,不设几案,
令诸妓各捧一器,品尝之;申王遇冷不向火,置两手于妓怀中,须臾间易数
人:薛王则刻木为美人,衣之青衣,夜宴则设以执烛,女乐纷纭,歌舞杂遝,
其烛又特异,客欲作狂,辄暗如漆,事 毕复明,不知其何术也?如此之类,
难以悉举,无非穷极奢淫,灭弃礼法,设若堕其手中,宁复得出?则王之贤
又不可不知也。”
酒罢,夫妇各赠一诗。其夫诗云:
少年十五十六时,隐身下混屠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