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叟指妇云:“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也。颇慧,
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
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
主,拍案曰:“得妇如此,西南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惧起,
遽搴帏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
居之,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入,
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染指砚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
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辟之砰然。生急起窥觇,则扉半启。
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
阖双扉。生长跪而致词曰:“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
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吾叔闺训严,
不敢奉命。”生因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
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
“幸有夙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曰:“阿叔畏君
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
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生强止之,欲与为
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叟怒曰:
“贱婢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尾而听
之,呵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
凤何与!倘宥凤也,刀锯斧钺,小生愿身受之!”良久寂静,生乃归寝。自
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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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值。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
适,而未尝须臾忘青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惶急道上,
望见生,依依哀啼,塌耳戢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襟,提抱以归。闭
门,置床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遭此大厄。脱
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
卿如获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
矣,婢子必以妾为已死,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舍居之。
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
“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拯。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
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儿曰:“明日将过。
倘携有猎狐,望君之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
闻。必欲仆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
生拂衣,曰:“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
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
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
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
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仆从甚赫。
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
乞得补缀。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
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
谢前愆。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
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诺之。叟赧然谢别而去。入夜,
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时共谈宴。生嫡出
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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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
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
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
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
金啖其父母,预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妓,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
用之。至金山下,堕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
导去,见水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现宫殿,见一人
兜牟坐。两人曰:“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如霁,曰:“阿
端伎巧可入柳条部。”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与为
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
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但闻鼓钲黄■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
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
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
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
流空际,时堕一点星光,及着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
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
按毕,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岁,振
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襟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
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
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
龙窝君嘉其慧悟,赐五文裤褶,鱼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
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
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
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
已,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缓滞在后。回首见
端,故遗珊瑚钗,端急纳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
不少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迫,且为奈何!”薄暮,
一童子来,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
端惊问:“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
问:“尚能步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
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
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
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障蔽;
又匀铺莲瓣而藉之,欣与狎寝。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
亦妹愈。由此两人日一会于莲亩。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
诸都悉还,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惘若失。
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
日,宫禁森严,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
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
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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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蹙,汗流浃踵。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
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间,
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遂趁舟而去。
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趑趄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
矣。”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晚霞也。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
悲疑惊喜,万状具作矣。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
夕身娩,横遭挞楚;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浮
沉波中。有客舟拯之,问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行院
不可复投,遂曰:“镇江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贳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
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婉妙,颇爱悦之;第虑
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
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
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会端至,女喜不自己。媪亦疑儿不死,
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
母勿得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
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
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则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