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
迎,方知为子归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
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女惟憨笑,并不一置
词。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人妻懊怨,终夜不寝。时冢宰某公赫甚,
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
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次日早朝,见而问曰:“昨夜相公至君家耶?”公
疑其相讥,惭颜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公探
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夫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
往假万金,公拒之。给谏自诣公所。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
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兖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笑而
抚之,脱其服冕,■之而去。公急出,则客去已远。闻其故,惊颜如土,大
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阖扉任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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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
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
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袍
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
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并言无他,
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王由是
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
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
无何,公擢京卿。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
未尝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
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婢妪无
不粲然。夫人呵后令去。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
谕使姑待。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裤,与婢扶入之。公子觉蒸闷,
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女坦笑不惊,曳
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
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
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夫人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
浸淫,沾浃裀褥。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
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言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
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子
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榻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
形影焉。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诖误。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
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
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忿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
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
深受尔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
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
盛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
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钗,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赢悴。公大忧,
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惟求良工画小翠象,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经墙外过,闻笑语声,
停辔,使厩卒捉鞚,登鞍以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
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
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耶?”
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
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女令
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瘦骨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
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
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
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
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女峻辞不可。
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
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余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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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劝公子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象质之,
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公子曰:“今日美
则美,然较昔则似不如。”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余岁人,
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
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姑谓妾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妾
实不能产育,恐误君宗嗣。请娶归于家,旦晚侍奉翁姑,君往来于两间,亦
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钟太史之家。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
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
亭,则女已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
展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
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钟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孤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
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
流俗也!”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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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
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
舍,双扉虚掩,唯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
池,野藕已花。意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
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
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蒿代床,支板
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
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
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
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排,插蓬沓,鲐背龙钟,
偶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
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
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妇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正谈
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
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
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
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
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
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
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
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
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
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亦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
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
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
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
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
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固不敢近。”问:“迷人若何?”“曰:“狎
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
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
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
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
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