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爱年几何矣?”媪曰:“但记其生年属虎,不知今当几何岁矣。”问婿
家为谁。媪曰:“老身残废,止此一女,留伴膝下,不欲遣事他人。”陈曰:
“女生有家,膝下非常策也。”适女取凉水至,闻余语,大声谓媪曰:“是
客不怀好意,毋多谈!”媪笑曰:“可听则听,是诚在我,婢子何必琐琐。”
陈乃夸状元以歆动之。媪俯思良久曰:“状元是何物?”曰:“读书成进士,
名魁金榜,入词垣掌制诰,以文章华国,为天下第一人,是名状元。”媪曰:
“不知第一人,几年一出?”曰:“三年。”女从旁微哂曰:“吾谓状元是
千古第一人。原来只三年一个!此等角色也向人喋喋不休,大是怪中!”媪
叱曰:“小妖婢嚣薄咀,动辄翘人短处!女曰:“干依甚事,痴儿自取病耳。”
一笑意去。陈惘然失之,继而谓媪曰:“如不弃嫌,敬留薄聘。”脱囊中双
南金予之。媪手摩再四,曰:“嗅之不馨,握之则冰,是何物哉?”陈曰:
“此名黄金。汝辈得之,寒可作衣,饥可作食,真世宝也。”媪曰:“吾家
有桑百株,有田半顷,颇不忧冻馁。是物恐此间无用处,还留状元郎作用度。”
掷之地曰:“可惜风魔儿,全无一点大雅相,徒以财势恐吓人耳!”言毕,
阖扉而进。陈痴立半晌,嗟叹而返。
铎曰:“黄口金多,乌纱势横,古今多少男子,缘此摧磨傲骨。不谓闺
阁中有此诙谐人也。石榴裙底,当叩首三千下矣。”
(《谐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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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九
京都花户子谭九,奉父母命探亲于烟郊。策卫出门,日已向夕。道遇一
媪,衣悬鹑,而跨白颠马,鞍辔华美,左右相追随。问小郎何往,谭以所之
告。媪曰:“此去烟郊尚数十里,路多积潦,颇不易行,小郎不闻乎?风度
蒲牢,都城漏下矣。荒野寂寥,保无有暴客相值?茅舍在迩,盍留一宿?翌
日早行,得从容也。”谭正恇怯,闻言深荷其谊,媪策马先导,循僻径约二
里许,隐隐见林际灯光,媪以鞭指示曰:“至矣。”纵辔即之,则矮屋两椽,
土垣及肩,媪弃骑启扃,延客入室。室中空无所有,唯篝灯悬壁。一少妇卧
炕头哺儿,媪呼曰:“有客来!媳妇可速起!”妇徐起掠鬓,儿呱呱啼,媪
探袖出胡饼一枚,付之,啼始止。谭视妇,年可二十,泪睫惨黛,殊少欢容。
媪曰:“汝起烧茶,老身送马便回。”言讫,出户牵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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敝甚,露一肘一腓,并两踵焉。谭年少口讷,不能致诘,但阴怜之。俄而,
媪还曰:“为还代步,致郎寂坐。渠宅上闻有客至,亦欲延款,老身辞以太
晚,嘱为致意。”谭唯唯。媪曰:“奔驰半日,想客亦苦饥矣。媳妇备饭来!
老身且出喂驴。”谭曰:“相扰何安!刍豆之费,临行当厚偿。”媪摇手曰:
“莫漫作客套语,所值几何哉!”既而,饲驴已,妇陈列酒淆,瓦器绝粗,
折稊为箸,以盆代壶,而淆皆鱼肉,但冷不中啖。媪移灯劝谭饮,谭辞不能
酹,乃进饭,饭又冰冷,勉进一盛。
妇敛具去,相与坐话。妇就灯为儿捉虱。谭曰:“听姥言,似非京师人,
娘子则又旗妆,敢问邦族?”媪曰:“诚如郎说,身本凤阳侯氏,因岁荒流
离入京,为人缝纫补缀,谋衣食,再醮此间村民郝四,近三十年,今成翁矣。
生一女一子,女已适人,子为圬者,居城中,翁以衰耄佣于野肆中,为人提
壶涤器。小郎明日当过其处,见鸡皮白髭,耳后有瘤如卵大者,即是也。媳
妇余氏,实宅上婢子,其主人为巴参领,久退闲,幼主袭职矣,适借马处也。”
谭曰:“视姥家亦甚清苦,何苦盛设待客?”媪笑曰:“仓卒客值,茅舍主
人岂能咄嗟办此淆饍,亦缘中元节,例分得宅上馂余,方愧亵渎,敢云盛设?”
谭坐久颇倦,又不便偃息,乃出具就灯吸烟。妇频唆,有欲烟之色。媪察知
其意,亟拊掌曰:“媳妇垂涎吃烟矣,小郎肯见赐否?”谭以烟囊付之。媪
日:“近以窘迫,不有此物已半年矣,那得有烟具。”谭乃并具奉之。妇吸
之甚适,眉颦顿舒。媪视之,点首曰:“老身在世六十余年,不识此味,诚
不解嗜痂者,何故好之如此?”谭曰:“亦事不解,第不会则已,学会辄一
刻不能离,宁可食无饭,不可吸无烟也。”媪大笑。谭曰:“娘子嗜此,予
迟日当市具与烟来,作野人芹敬。”媪颔之。谭出溲,见银河西耽,斜月在
林,约略四更。媪扬声于室曰:“客不时欠伸,当使寝息。”谭应曰:“尚
可稍坐。”媪曰:“勿太勉强,明日尚有路行,更有所恳,望留意。”谭问
何事,媪惘然曰:“明日过肆,苟见我家老翁,烦为致声,促其急送数缗钱
来,但言家中吃着都尽矣。”谭曰:“无不尽心。”媪又赧然曰:“以贫故,
并无被■,一夜屈郎甚矣。”谭曰:“假一席地,得一夕安,已承厚贶,敢
过望耶?”因各就枕谭疲极,着枕便熟睡。既而梦回,觉草虫鸣于耳畔,萤
火耀于目前,矍然惊起,则身卧松柏间,秋露湿衣,清寒砭骨,系驴树根上,
龁草不休,茅舍乌有,媪与妇并失所在。但见古冢颓然,半倾于蒿莱枳棘之
中而已。不禁毛发森竖,急捉驴乘之,得得而驱。行三五里,天已向曙,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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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心定。抵烟郊事毕,复遵故道,小憩旗亭,有涤器老人,酷肖侯媪所述。
询之,果郝四也,愈异之。引至僻处,告以前处所遇。郝泫然曰:“据郎所
见,真先妻与亡媳并夭孙也。先妻下世二年,亡媳去岁以难产母子一夜皆死,
讵意尚聚首地下哉?”谭亦恻然,又问:“巴参领为何如人?”郝曰:“某
旗某佐领之父也,死已十余年矣,直北乔木处,即其墓道。亡媳,其家婢也。
老朽夫妇,故其守墓人,往岁零雨,屋舍倾圮,佐领无力缮葺,老朽无容身
处,故佣工于此,聊以自活。前日中元节,佐领展墓,犹焚船马数事。第不
知亡妻借马,何事何之耳。”谭感叹久之,乃解囊赠以青蚨,五百,俾具冥
资,勿致魂馁。郝泣谢。谭归后,不欲食言于鬼,亟备纸烟具二枚,烟一封,
重至其墓,祝而焚之。更访巴参领墓,果在直北数十武外,松柏森郁,有新
碑可扪云。
(《夜谈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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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衣国
陇蜀故多鹦鹉,土人恒罗之以为玩具。成都人蒋十三,畜一佳者,驯养
数年矣。一日,有鸜鹆来止于树杪,呼鹦鹉为“能言公”,隔笼与之语。询
之曰:“君不游翠衣国几年矣?”答曰:“丙年离乡,丁年罹罗,今居樊中,
岁又三稔,通其首尾计之,已五易春秋矣。”鸜鹆又曰:“颇亦思归否?”
答曰:“胡不思归?君不知我,我非生而羽者也。犹忆昔年为商贩于湖湘间,
贾尝三倍,且颇善言语,恒为人解纷,人无有难之者。某岁春仲,与同伴航
海,将谋重利。行至一岛,碧嶂插天,蔚蓝无际,偶拉客伙数人,登眺其上,
愈入则其境愈佳,涉历既深,顿忘归路。岛中无一人,惟有公辈飞鸣上下,
不知几千万亿,予等病不能兴,又无戈获之具,可仿罗雀之风,遂饿死于岩
下。他人我不能知,予则渺渺然游行至一国,见宫殿巍峨,城郭富丽,其人
无贵贱,皆衣翡翠裘,予询之,人曰: ‘此海中第七岛,翠衣国也。’予因
谒见其王,欲图归计。王年可五旬,亦衣翠服,能识义理,通阴阳。其国中,
上大夫必能诗,中大夫皆能曲,下大夫亦能言,以捷给为才,从无有不鸣者。
遂馆予为客卿,后以贵主下降。主貌娇好,亦娴歌咏,与予伉俪甚欢。明年,
为予制此阴之,遂能举。飞时,与主翱翔于茂树,倡随无间。不意为近侍所
诱,将欲归视故乡。行至山中,下而取食,为人所获,羁絏于兹不能返,每
思主爱,如割寸心。君今去,能为我致一口音,则幸矣。”鸜鹆曰:“愿为
驿使,虽远无辞。”鹦鹉乃低吟一绝曰:
双飞何日向晴皋,每为卿卿惜羽毛;
最是舌尖消瘦尽,绕笼犹自语叨叨。
诗成,俯首拳足,若不胜情。鸜鹆即振翼而飞,回翔而语曰:“必不辱君命,
匆过伤。”遂飞去,时蒋卧小窗下,陈宇无人,闻其语,甚为惨然。乃起辟
其笼而纵之,且嘱曰:“翠衣国路远,子宜自爱,慎勿再罹网罗之灾。”语
竟,鹦鹉啁嗻作谢,飘然高举,渐入云汉间,不转瞬而逝。蒋以此事语其家
人,多不之信。且疑其故纵。蒋竟无以自明。
逾年,蒋患疾疫,病垂毙。迷惘中,见有人皂衣而鸟喙,直前启曰:“君
家之囚,已言于翠衣国主矣。命仆奉延,请即税驾。”蒋正昏馈,莫知所措,
竟毅然随之行。其人奋臂一呼,早有绿衣人十数辈,驾一肩舆,舁之前往。
须臾,至海上,波如山立,心甚惴惴。视其舆,轻犹一叶,去水仅寻余,毫
无沾湿,行且如飞。既至,有绝境,都如鹦鹉所言,即有人迎于郊外,俯伏
路旁,引吭而谢曰:“主君体好生之德,罢悦耳之具,网开三面,德并二天,
使折翼之禽,无难旋里;嫌笼之鸟,竟得生还。不独乐昌之镜重圆,抑且若
敖之鬼不馁。感恩涕泣,深愧衔环。拥篲郊迎,聊酬翼卵。”言讫,伏地哀
鸣,一若感激不胜者。蒋自舆中窥之,驺从甚盛,冠盖甚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