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奇迹一直没有出现。
庄竞之逐渐要强迫自己接受事实、强迫自己面对苦难、强迫自己埋藏苦痛,也强迫自己压抑冲动。
报仇的日子与时机总有一日会来,然却不是在可见的将来。
一个月的期限,转瞬即至。
阮小芸是真正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苦苦地哀求负责接洽菲律宾线路的父亲,想办法拖延。
给道友九及矮胖子硬撒了个谎,说:
“那边标哥传口讯过来,新人新事要待至下个月才好送过来,因这阵子两帮龙争虎斗,谁也没闲情逸致管这些小生意。”
于是把船期改订一个月之后,对方也觉着合理。矮胖子也就无话可说了,只交代手下把庄竞之看得紧一点。
他抹一抹自己的圆脸,说:
“最要看牢这些不识事的小姑娘,一下子不见了情郎,想不开,拿刀往颈上一抹,或上吊去,那可血本无归了。她要哭要闹,倒不是什么事!总之,一天之内把头撞枪多次,只要死不了就成。”
庄竞之说过她不会死,那就真的不会,她是个守承诺的人。
只是长期折磨,再加上极多忧虑,她不但憔悴,且已不支病倒。
这天阮小芸跑来她被囚的小房送饭,只见庄竞之躺着,微微地发出呻吟。
“竞之,你怎么了?”
庄竞之支吾着,想撑着床起来,但觉头重脚轻,还是要直挺挺的躺着跟小芸说话:
“小芸,我很辛苦。”
小芸放下了饭菜,走过去顺手探探竞之的额,烫手的。
“你发烧了。”
“五脏六腑好像移了位似,老想吐!”
小芸把饭捧过来,再扶竞之倚墙而坐。才吃了两口,立即就吐出来,脏物竟还有黄水。小芸有点慌了手脚,说:
“你忍耐一会,我去找些感冒药来,或者跟道友九他们说一声,看有没有办法带医生来。”
竞之一手抓住小芸的臂弯,喊:
“不要去,小芸!”
“为什么呢?”
“我怕!”
“怕吃药吗?”
“小芸,我的不是病。”
“不是病是什么?”
话才说出了小芸的口,就似有省悟。
“竞之,会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竞之的表情很复杂,是惶恐与喜悦,不知所措与胸有成竹的混合。
当然,在这个再恶劣不过的环境之内,发觉自己怀孕,怀的又是一个刚刚证实要抛弃自己的男人的骨肉,更令她不辨悲喜与愤慨。
“天!不可以!我们要设法把胎打掉!”小芸这样说。
“不,不,小芸,我以为你会帮我。”
“我当然是帮你,你知否这副身势到菲律宾去,他们会怎么对待你?你以为他们会让你保有孩子吗?根本是妄想,只看他们用什么手段使你更难以忍受!”
庄竞之拼命摇头,眼内爆发着悲愤的火花,差不多要烧到小芸脸上去。
“不,不,小芸,我宁愿他们用最残酷的手段对付我,最低限度,孩子活不了,也并非死在我手上,并非死在我心甘意愿之中。”
这就真是无话好说了。
阮小芸紧握着竞之的手,千头万绪,尽在不言之中。
一个女人对于心中挚爱与自己共同的骨肉那份深不可测的感情,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也只有曾深深爱恋过异性的女人,才能惺惺相惜,互升共鸣。
“竞之,你以后得好好保重。”
竞之点头,很诚恳地说:
“小芸,谢谢你,你待我的深恩,不只何以为报。”
“有心不怕迟。”
“对。小芸,请相信我,我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终于会有实现我承诺之一日。”
小芸轻叹一口气:
“将来很遥远的事。目前难关最要紧,你必须设法渡过。”
小芸匆匆在口袋里寻出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些电话号码及地址,说:
“千万带稳,就算有什么事要交带别人替你摇电话传讯息,你也千万要留个底,以免遗失。像今次,你若不是太信任杨慕天,把你师姐顾春凝的电话给了他,今日就不至于如此狼狈了,最低限度再给那位顾小姐通个音讯,也寻到点办法。”
竞之低下头,没再做声。
“来,振作点,听我说。这是我在本城联络电话及地址,实在是带大我的那个奶妈的居所,她会知道如何找到我,至于另一个……”
小芸很凝重地对竞之说:
“这位叫金紫琴的女士,在菲律宾是有点势力的。她是我母亲的金兰姐妹,有机会的话,你且跟她联络,如果她肯出手相救,你才会安全。否则,竞之,要想靠自己的力量逃出生天,效果肯定要适得其反。”
庄竞之在复述往事时,对同监仓的阿琴说:
“我跟叫阿琴的人怕是真的有点缘分吧?”
那阿琴听故事听得入神,说:
“庄大姐,你快说,后来你遭遇如何?”
庄竞之就在那些屈蛇集团的安排下,被无良人蛇卖出去。
就在晨光曦微的一个早上,小芸炖了白米粥,强要竞之吃饱了肚才送她离去。
庄竞之真的在勉力加餐饭。为了自己要活下去的意愿与承诺,更为了她肚子里可能已怀有的骨肉,她愿意这样做。
小芸陪着竞之,也在道友九的押解与监视下,出了小屋,座上汽车,一直驶去码头。
沿途看到的都只不过是新界风光,在竞之的眼里,比起乡间来,本城也没有太大的特色。
当然竞之知道,她并未窥全貌。因此,她对小芸说:
“香港是美丽而敏感的,是不是?”
“对。可惜,你没机会看见本城美丽的一面。”
“先看丑态,再睹风姿,可能更开心。他日吧,我总会回到本城来的。”
庄竞之此言相当认真。她根本在心里暗暗赌誓,她定要回来,因为这儿有一笔帐,非算不可。
码头上静悄悄,没有人,只他们几个在等着。
蓝天白云,水天一色,本是个明媚爽朗的早晨,身旁却一点生气都没有,人人都紧绷着脸。
未几,海面上掀起了浪花,一只快艇直向码头驶来,小芸一看,就知道是分离与话别的时候了。
“你保重!”
“你也是,小芸。”
“竞之,别了,有句话,希望你记住。”
“你说吧,我一定视之为金玉良言。”
“身体并不重要,有什么人玷辱你的身体,你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总会有日康复过来的,只要不让人吞噬你的心就可以了。”
竞之整个身体抖了一下咬咬牙道:
“好,我记住了。”
快船已经泊岸,阮小芸的父亲阮七跳上岸来,跟个人打了招呼,便说:
“快!”
说完就把竞之带上快艇,小芸仍在岸上喊:
“爸爸,你好好送她一程!”
快艇驶出了海港,竞之被安排上了货轮,由一个面肉横生的叫丧五的男人押解着,把她安放在船舱底。
舱底的气温很高,坐在那儿才半小时,就汗出如浆,人开始昏沉沉的,将睡欲睡的样子。船分明是平稳地开着,竞之却觉得有种浮浮荡荡的感觉。这种不舒适的感觉是越来越犀利,体内的肠肠脏脏就快要从心里冲出口里来似。
“我很辛苦!”庄竞之说。
那丧五两眼瞪着她,也不发一言,交叠着手,由得竞之独自去对付那种肉体的折腾。过不了多久,“哗啦”一声,竞之忍都忍不住,就把早上吃到肚子里去的稀米饭及其他,吐了一地。
不住地吐,直至胃内再空无一物为止。
一地的脏物,发出霉臭气味是使人难受的。
那丧五把一条污布塞到竞之手里,喝道:
“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我们不想跟你活受罪。”
庄竞之挺着已经软弱无力的腰蹲下,把那堆脏物揩掉。
一边做着难受的工作,竞之一边告诉自己现今只不过是苦难日子的开端。
后头,多的是百倍千倍万倍比如今还要难堪的折磨,需要忍耐。
她的确曾有极端愚蒙的时刻,请求上天以自己的苦难换取杨慕天的生存与安乐。誓言是一定会应验的。
船开行了三天三夜,才抵岸。
来接他们船的是另外两个彪形大汉,一般的恶形恶状。其中一个,听丧五称呼他阿标的,一件大花大朵的霉恤衫,还衬件残旧的西装背心,横而宽的一张脸上,五官挤在一个小范围,令人看着就生一种他决非善类的感觉。
另一个,有个菲律宾名字似的,竞之一时间听不懂,也没有心情再留意,只见他皮肤黝黑而粗糙,左边脸上也有个刀疤痕,比阿标还要难看,叫人见着觉得恐怖。
竞之被他们押到汽车上,才坐定了,冷不提防那阿标就伸手过来,在竞之的胸上捏了一把,吓得竞之挣扎,双手护在胸前,尖叫抗议。
“大惊小怪!”那刀疤子“噼啪”的连连赏竞之两记耳光:“这么个小动作也受不了,将来有得你瞧。”
“小小姑娘,除了脸儿标致之外,还是真材实料呢!”阿标这样说,“一哥这回是不到三两个回合就能把本钱捞回来了。”
车内的男人,包括了车夫在内,都哈哈大笑。
那些狰狞的笑声,像要震破了竞之的耳膜似。
噩梦的序幕是拉开了。
汽车一直由海边,沿公路,直驶入市区。
很长的一段路程,才见一栋栋的民居。都不是高楼大厦,顶高的只是三层楼高的房舍。
街上走着的市民,服饰不见得额外光鲜,又都是皮肤粗糙的可以,总令人觉得他们脏兮兮。
也不知转了多少弯,走了多远路。汽车转入一条窄得仅可容纳单程汽车走过的陋巷,在巷底停了下来。
庄竞之被扯着下了车,整个人跌跌荡荡被拖扯着,从后楼梯,走进屋里去。
阿标嘱咐丧五:
“一哥还在外头未回来,先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丧五押着竞之,通过了一个阴阴暗暗的走廊,直上二楼,推开了其中房门,就把竞之锁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