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限。忽奉严旨,调补外任,敕下部议,应改何职?曾九功闻之,不胜大骇。
然已降旨在部,无可挽回,好生气闷。未几,干浚郊入场乡试,却中了解元。
曾九功喜出意外,忙忙打发报人去后,为他备办礼物,谒见座师。这座师一
见干浚郊,便挽住手道:“贤契青年美才,自是玉堂人物。老夫为朝廷得此
佳士,可谓识人,尊公也在这里,请进内堂相见。”干浚郊听说,愕然不解。
不知是老师认错了人,还是当真父亲在他衙里?心上好生不解,只得随之而
进。正是:
空投山左认囚徒,
走遍天涯泪欲枯;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道这座师是谁?原来却是当初广东学院,曾为陈与权夤缘事败,同段
学夫被逮进京的欧阳健。这欧阳健,亏得与大理寺夏时同年,申雪了罪,补
任御史道,历升太常寺卿。但欧阳健自在京里做官,那干白虹当初与他虽有
一面之交,今已配为罪徒,情隔云泥,路分南北,奚啻风马无关,却怎生得
住在欧阳健衙里?原来欧阳健因上年告假葬亲,假满回朝,路经大同府,驰
驿起夫。那知干白虹因与毕癞头生衅之后,正调在大同驿里为徒。这日,欧
阳健扛箱抬轿,要二十名夫手,恰恰干白虹也在其内。因隔了六七年,干白
虹竟不认得欧阳健。那欧阳健却见了干白虹,倒还有些面善。想了半日,方
才知是当年与他同事在京,那热心为人疏财仗义的干白虹。只不知他因犯了
法,配来摆站,心里着实惋惜。到了交递所在,更换夫马,便叫众夫俱回,
只唤那姓干的来见。干白虹听见官府唤他,不知是祸是福,战兢兢走到面前,
双膝下跪。欧阳健便扶起道:“你可认得我?我曾在贵省做过学院,六七年
前与你同事进京,你因何转徒至此?”干白虹才想起道:“原来是欧阳老爷。”
便把自己始末根由,说了一遍。欧阳健道:“总是你热心好义,以致遭此缺
陷。我既与你相识一番,意欲带你进京,俟我补选衙门,少图薄赠,不知兄
意如何?”干白虹道:“若蒙老爷救授,愿随驱使。”欧阳健便致书大同府,
除了名字。叫他改换衣巾,同至京中,就在衙里住下。殴阳健因前俸未满,
仍补太常寺卿。是年北闱主试,礼部议差翰林,朝庭以殴阳健文望清重,偏
点了他。不期干浚郊竟在他手里拔中第一。欧阳健初还不晓得就是干白虹之
子,及至见了履历上三代脚色,方才与干白虹观看,已知真确。故一见干浚
郊,便许他入堂相见。干白虹见了儿子,就如明珠归掌,抱头大哭道:“不
想孩儿如此长成,兼能上进,足见老成好学。”因问家中近况,安否如何?
干浚郊哭诉道:“爹爹别后之事,一言难尽。”便将陈与权始终负心的许多
情状,备细说知。欧阳健听了,早已怒得眦裂发指,那知干白虹从来不屑于
家人产业,只一味豪迈超脱,不望报施。听说陈与权负心,正如浮云流水,
无足介怀,略不发恼。只叹息道:“不想你母子两人,却受这些苦楚,亏你
孝顺,远来寻我。但你何由进京,却在此闱乡试?”干浚郊道:“爹爹不知,
曾九功已中进士,做到翰林。孩儿亏他在山东相遇,同至都门,替我援例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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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乃有今日。”干白虹大喜道:“原来曾九功显达至此,也不枉他数年沦
落之苦。”干浚郊道:“爹爹向在何处安身?孩儿遍访山左,却不相遇。如
今何故又得在老师府中?”干白虹也就把毕癞头讦讼之事,因而改配大同驿
里,后来遇见欧阳健。蒙他提拔进京的话与儿子说知。干浚郊因向欧阳健拜
谢道:“老师不但培植门生,抑且加恩吾父。感恩知遇,莫过今日,门生不
才,如何可报。”欧阳健笑道:“当日与尊公相遇,一同进京。今日贤契文
章入彀,两事俱出无心。如今看来,却婉转相成,便似预先排定的一般,岂
非天意所使。”当夜便命治酒,与他父子庆会。有阕《驻云飞》曲云:
数载漂流,父子俱从上国游。亲在名先酬,两事都成就。(嗏!)此际见恩仇,天涯聚首。
朋友师生,尽属交情旧,一见能消万斛愁。
曾九功在下处,因干浚郊谒见座师,许久不回,便叫家人到太常衙门询
问。家人回来说:“是干家父子会合,欧阳老爷留在衙中吃贺喜酒,故此不
归。”曾九功道:“不信有此事。”连忙叫家人备马,去拜欧阳老爷。欧阳
健正与干家父子饮酒快活,忽报曾九功来拜,即便出堂相迎,携手而入。干
白虹一见曾九功,欢喜不胜。曾九功也就如见了亲人之面,相向而拜。欧阳
①
健便邀他一同坐饮。曾九功向干白虹再三称谢道:“愚弟蒙恩兄覆载,功名
夫妇,俱赖周全。今日之遇,皆恩兄所赐也。虽感被已久,尚未图报万一。”
干白虹道:“小儿多蒙提挚,感不可言,贤弟何反出此语。”曾九功道:“令
郎青年大孝,盖世难能。但未知恩兄这几年在于何处,竟不与令郎相值?”
干白虹便以实告。曾九功道:“总是恩兄豪气所发,遂致受此冤抑。这也罢
了,但陈与权向受吾兄深恩厚德,生死提携,乃不知感报,却将尊嫂与令郎
如此逼逐,家园产业抄占无存,以致尊嫂漂零寄食,令郎匍匐四方,恩兄九
死一生,千辛万苦,人离家破,惨目寒心。衣冠中有此枭獍,吾兄何以报之。”
干白虹怫然道:“我向来以贤弟超脱丈夫,不想却把恩怨两字,固结于心,
未能融化。我想男子汉立身天地,不过行我素志,畅我幽情,豪放决裂,一
瓢长醉,便足尽我平生。何必孜孜计利,蓄怨怀恩,自寻烦恼之障。况赀财
乃身外之物,流行于世,我用亦可,彼用亦可,那见得毕竟是谁的。假如万
贯家财,费尽辛勤,空招怨隙,临死时只是一双空手,还分得尔我吗?贤弟
再不消费心。”曾九功道:“吾兄乃世外豪杰,故放而不拘。小弟身为朝臣,
所重者名教,所行者国法,自当各行其志。吾兄也不必来阻我。”欧阳健听
了,不觉大笑道:“两君各执一理,所见皆是。但今日一番聚会,且开怀吃
酒,闲话另日再说。”干白虹与曾九功,大家笑了一笑,便不开口。正是:
豪杰高怀自出人,
达人恩怨要分明,
世间若果空恩怨,
天下人心那得平。
是夜,四人直饮到天明,各各酩酊而散。曾九功便请干白虹到自己寓所,
与儿子同住。干白虹甚喜,便辞了欧阳健,把行李搬到曾家作寓。其时,欧
阳健有一位女儿,年才十五,欲与干浚郊联姻,就托曾九功作伐。曾九功见
甚是得宜,忙与干家父子商议。干白虹道:“只怨我微贱,不敢仰攀。既蒙
他屈尊下配,我家那有不从之理。”曾九功就将这话述与欧阳健。欧阳健不
胜欢喜,干白虹就择吉日,竟行六礼。欧阳健回聘过门,更加华盛,两下遂
① 覆载——原指天地养育及包容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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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成姻戚。同僚缙绅 ,无不称贺。过不多时,曾九功竟被部议,改授知府。曾
九功闻知,虽然气恼,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心上倒因恩怨两字不能释然,
反幸今日降补外职,正好借公行私,完此夙念。便暗暗在吏部里弄些手脚,
竟谋选了广东南雄太守。报到下处,干白虹大喜。因向曾九功笑说道:“恭
喜老弟,已为吾郡公祖,我如今该称小民了。”曾九功也笑道:“这个不敢
当,还写治生帖子吧。”两人都笑做一堆。自此曾九功反不嗟叹,只守候文
凭,便去赴任。终日在寓所,与干家父子饮酒谈心,尽情欢畅。隔了月余,
曾九功文凭到手,作别干家父子,便欲起程。干白虹道:“贤弟荣任吾乡,
我该同你回去便好。只是小儿在此,没人照管,难以先回。只得等会试过了。
中与不中,即图归计。但今贱内寄食空门,困陷已极,我欲修书一封,烦贤
弟带去,教他安心等候。愚父子大约只在五六月里,一定到家,再不必记挂。”
曾九功道:“小弟此去,自然致意尊嫂。至于令郎,必然高发,弟当佇候捷
音。但须速图锦旋,得以时常把臂,便属至幸。”干白虹忙去料理家书,干
浚郊又向曾九功再叮咛道:“家母久事空主,历尽苦楚。小侄远游万里,不
①
能奉侍甘脂趋承左右,不孝之罪诚莫可逭 ,求叔父婉达家母,曲全鄙私,感
载不浅。庵中两位尼姑,待家母十分情厚,其老尼周氏,恩德尤多。家母与
小侄主婢三人,坐食数年,尽皆周氏辛勤拮据,侍养无缺。家母与小侄,患
难颠连,并没有厘毫津贴,他略无厌倦之心,百事扶持,劳而不倦。妇人中
有此高义,远胜于须眉丈夫。叔父此去,必求照拂。家母倘有欠缺,并望缓
急一二,总俟愚父子南旋,定图补报。”曾九功道:“贤侄说那里话,这是
我心上第一件正务,何消嘱托。至于陈与权这厮,尊公虽不计较,在我断不
能相容。毕竟要与尊堂复还旧产,才毕我愿。”少顷,干白虹书已写完,付
与曾九功收好。三人牵衣再拜,送出都门,挥泪而别。干白虹看曾九功去远,
才同儿子入城。只因这一别,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