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梅转身往外走,陶小米叫住她,“你的心眼怎么还那么实啊?我早买好了。”
陶小米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瓜子放在桌上。陶小米嗑瓜子的速度简直惊人,两片嘴唇
不动,瓜子皮就纷纷吐出去‘,像用手扬开的一般。
陶小米边嗑瓜子边冲罗小梅做鬼脸,罗小梅忍不住笑了。她想起那次陶小米也
是这样嗑着瓜子,嗑的瓜子皮都吐在手里,她们在木器厂门口碰到了一个脏兮兮的
小男孩,陶小米一边冲她做鬼脸一边走到那孩子身边,把瓜子皮一下扬到男孩子的
乱草样的头发上。“下雪喽!”她喊道。男孩竟傻乎乎地抬起头看,当空是秋天的
太阳。发现上当,他拾起块石头追了上来。你猜当时陶小米说了句什么?陶小米说:
“你刚才放的屁真臭。”男孩的脸变得通红,辩解说:“我没放。”
“放了,真臭,臭死了。”
“我没放。”男孩忘了要报复的事。他只是一味辩解,“我就是没放。”
陶小米拉上罗小梅跑开了,跑出不远她俩停下来,躲在胡同口,男孩子正在抖
落头上的瓜子皮。她俩再也忍不住,笑得岔了气,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罗小梅笑了,她感到自己似乎有好多年没有笑过了。一碰对方的眼神,陶小米
立刻知道了罗小梅想起了什么,她拉住罗小梅的手,两个人笑做一团。笑得旁边坐
着的武强也跟着笑起来。
收住笑,气氛好了许多,罗小梅问道:“你这些年到哪儿去了?”
陶小米岔开她的话头,说:“我以后会告诉你的,我还要在镇子里住一段时间,
咱们有的是时间唠这事。”
陶小米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打听了一些镇子里的事,就站起身要告辞了。她
在朝阳旅店包了一个房间,“有空到我房间去吧!”她说,“我还是住那儿舒服些,
我可不敢住在你家,你姑姑不把我当成美国鬼子才怪呢。”
罗小梅一直把他们送到街口,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走进家门,扫着地上的瓜
子皮,她忽然失落起来。她总觉得这次会面太简单了些,在她的想象中,久别重逢
总要比这热情得多吧。但毕竟陶小米还是来看她了,她终于又有一个人说说知心话
了。
“要不我叫你大嫂吧!”小男孩这样说。
他们迅速对视一下,她勇敢地笑了。他很感动,重重地拍拍小男孩的肩头。
小男孩感到了友谊,眼睛有点湿润。“你们会给我写信吗?”
她摇摇头,她早想好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那他们问我呢?”
“你自己不说就没人说你知道这事。”
“那,那好吧!”小男孩回头看,检票口仍然没有人,可能是他们来早了。镇
子里的轧钢厂的声音很清冷,模模糊糊的。
伸向远方的钢轨覆着盐面一样的霜芒,月台上湿漉漉的,路边的白榆树每次尿
噤一样地抖,抖落下许多死叶,寒冷黏在树叶的叶脉上,好像蒙了一层水雾,树叶
沉了,摇两摇,扑嗒一声垂直落地。站前广场上,捂着口罩的清洁工门头扫着大街,
扫帚头唰啦啦地划过清冷的路灯光。用嘴里呼出的热气暖手时,清洁工向月台上望
望,她有点羡慕那三个少年,他们这么点的年纪就坐火车出远门了。她向这面看着,
如果再靠近一些,她一定能看到那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她怎么可
能猜到那个高个的少年和女孩是准备离家出走呢!
三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高个少年虚虚地拉起了女孩的小拇指。小男孩的心情
很复杂,抽抽鼻子,揉揉眼角的眼屎,小男孩脸上长着许多雀斑。
检票口的人渐渐多起来,从他们的对话得知,火车就要来了。于是三个人离别
的情绪浓了起来。“我不能保护你了,以后你得自己保护自己了,要是谁敢欺负你,
等我回来再去收拾他。”高个少年拍着小男孩的肩头说。
小男孩立刻看出陶小米的脸色变了,陶小米说:“你还想着回来吗?这地方你
还没呆够吗?”
高个少年转回头,踢开一个石子,石子撞在钢轨上,清脆地响了两声。他有点
心虚了。真的,就永远离开这了吗?他这会儿想起父亲也许不是那样没有一点温情,
也许他这会儿正看着地上的酒瓶子后悔呢,后悔把他这个儿子赶出了家门。母亲会
不会痛不欲生呢?总比看见门槛夹死一只鸡雏时要伤心吧!然而他已经没有更多的
时间犹豫了,因为,火车来了。
汽笛过后,一列黑乎乎的火车远远地驶来,车站上候车的人不自觉地聚成一堆
一堆,做好了挤车的准备。分别的最后时刻到了,小男孩觉得自己应该表示点什么,
高个少年已经护着女孩向车厢的门口冲了过去。女孩临上车回头冲小男孩摆了摆手。
“还是女生心细些。”小男孩很大人地想。
女孩期待的像模像样的告别没有出现,他们非常草率地上了车。车下的小男孩
虽然仍盯着火车,火车开动时,他并没有挥着手随火车向前跑动,他在狠狠地擤鼻
涕。深秋落霜的清晨把他冻坏了。
他倚在过道里,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盯着她。车厢里很拥挤,他好容易才把她安
顿在车厢连接处的水池旁边的木厢上。他们约好了在火车上离得远些,免得被镇子
里出差的人发现。上车前,他对她说:“镇子里没几个人不认识我,我不是吹牛,
火车里肯定有认识我的人。”
“那是因为你太能打架了,以前我看见你都害怕。”
“现在还怕吗?”
“有点,真的还有点怕你。”
他发现她有个口头禅;她总爱说“真的”“真的”。他重复了一遍,两个人笑
了。
车厢里明亮起来,坐了一宿夜车的人纷纷挤到水池处洗脸。难闻的肥皂味儿败
坏了她的情绪。
她埋怨地向他望一望。他正盯着从行李架上取提包的一个中年人,中年人下站
下车,他想占住那个座位。忽然,她就觉得他很陌生,莫名地生出了孤独,连第一
次出远门的新奇和忐忑都压不住的孤独。她皱起了眉头。
中午的时候,他来到了她的身边,并在她的身边站住。他把座位让给她之后就
走开了。隔一会儿,他就从她身边走一趟。她心事重重,对面坐着一对中年夫妇,
妻子无意中注意到有个男孩子一上午总是去厕所,她在丈夫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中
年男人皱了皱眉头,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苹果。“吃个苹果吧。”他发现女孩慌
张起来。他赶忙笑笑说:“怕什么?又不问你要钱。”
这时,他恰好过来,或者他早就明白了那对夫妻的企图。冲她摇了摇头。
她于是没有应声,中年男人冲妻子瞪了瞪眼,怨她多管闲事。妻子捡个没趣,
又去找旁边的老头攀谈了。这样,她没有说一句话,上午就过去了。
下午,他们还是忍不住坐到了一起,现在他们能做到的只是不说话。他的心里
想着愈来愈远的镇子,想着家人和学校发现他们出走了会做出什么反应,他猜想父
母一定着急了,妈妈肯定会抱起他的枕头,喊着他的名字放声大哭,想着想着,他
竟被这种想法感动了,鼻子有些发酸。她却在盘算今后的生活,她也许真是要依赖
身边的这个人了,她模模糊糊地想他们将来还会有个孩子。简直不可思议,但她的
确是这么想的,想着以后一回想就酸涩得发笑的问题。
两个面包做了午餐,对面的中年夫妇好像察觉了什么,总是找机会问他们话。
提一些诸如“你们这是走亲戚吗?”“你们好像是学生,你们要去哪儿?”一类的
问题。
这使他们感到了危险。他们决定在下一站下车。
他们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离榆树镇二百里开外的大的榆树镇,只所以产
生这种印象,是因为这座城市里除了没有白榆树,街道比榆树镇长一些,再有点不
同,那就是更杂乱,显得更没规矩。
站前广场上停着一些公共汽车,提示着有许多条路供他们选择。
“咱们去哪儿?”少年问身后的女孩。
“你说呢?”她有点欣喜地问。城市里虽然杂乱些,她觉得比火车上可安全多
了,她几乎认定那对夫妇窥破了他俩的出走,捏了一把汗。
“咱们歇一会儿吧,你渴吗?要不我去给你买个冰棍?”
“算了,省点钱吧。”
一提到钱,两个人再不说话了,默默地坐在异地的阳光里。也许真的没有准备
好,他想,两个人身上的钱总共也没有十五元钱。今早一见面,她用一个手绢包好
塞到他手里。“就这些,没法弄到更多了。”
街上人来人往,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他们前面走过,好像故意让他生气似
的,轻松地笑着。他不满地皱起眉头,他感到她正碰自己的胳膊肘。
“我还是去给你买个冰棍吧。”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算了吧,”她犹豫了一下,“是不是你想吃?”她敏感而体贴地问。
“你是说我要给自己买?我给自己买冰棍吃?”他瞪大眼睛,第一次跟她嚷了
起来。
她委屈地张着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算了。”他大度地摆摆手。“我带你
去逛商店吧。”
他们在车站附近的商店里转了一圈,很随便地打听了一些电动玩具的价格,在
化妆品的柜台前,他给她买了一个鸭蛋圆的小镜子,她刚才的不快和惶惑就都烟消
云散了。
直到商店下班,他们才随最后一批顾客走出商店的大门。站前广场的路灯已经
亮了,昏黄的路灯在慢慢临近的黄昏中渐渐明亮起来。少年和女孩在广场上转了一
圈,除了水果摊子这边多了一个卖素馅馄饨的小吃摊,广场上并没有出现更多的新
鲜玩艺儿。天凉了,路灯影里的蛾子也显得毫无生气,偶而会有一只翅膀失去弹性
的蜻蜓胡乱拉几头。他们倚着路灯的水泥柱子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