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一阵发慌。她想站起来,可该死的小便正迅猛地冲击着脚下的泥土,并像一条小
河一样绕过鞋子洇流开去。她只好挺在那里,急红了脸蛋,而裸着的屁股在贪婪的
目光中变得冰凉。这种尴尬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她由羞涩震惊变成恼怒,才强
行提上了裤子。她冲流着涎水的乞丐咋了一口,然后逃开了。跑进院子她的全身还
在不停地颤抖。站在院子里,她才想起应该痛骂那个不要脸的人,而她回头,却看
见乞丐正叉着腿站在她刚才蹲过的地方。
当晚她就发高烧病倒了,全身惊悸,冒虚汗,不敢合眼睡觉,这场恶症折磨了
她整整三天。病好之后,她对男性开始憎恶,看见他们走在大街上,她有时也要诅
咒他们,盼望他们突然被石子绊倒,摔坏鼻子。
罗小梅的性格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了,她像变了一个人。这时候,她不但讨厌不
熟悉的男人而且开始讨厌自己的父亲了。
罗小梅的父亲罗成仁是一个粗鲁暴躁的男人,他平生最大的心愿是有一个儿子,
可他勤奋努力的结果是妻子徐立群一连串生了三个女孩。第三个女孩来到世上,使
姐姐罗云失去了耐心。罗云已经决定去河北老家从同族中过继一个男孩以便将来继
承她的遗产。罗云和罗成仁郑重其事地谈了自己的想法,从那以后,罗成仁开始酗
酒。
罗云对弟弟罗成仁说:“咱们罗家一定要有后人,老罗家不能绝户。”
罗成仁闷闷地抽烟,眼珠红涩地看着姐姐,罗云的两颊密布很深的雀斑,鼓眼
泡,单眼皮红肿着,那是长期失眠的特征。一时间他觉得姐姐真丑,丑极了。
姐姐的世界越过越窄了,战争给了她荣誉,也把她的脑子永远地搞混了。
罗云好像着穿了弟弟的想法,罗成仁的窝囊更让她受不了,她提高了嗓门:
“你去对徐立群说,我不指望她给罗家留后,叫她以后别在我眼前挺胸脯,摆浪。”
罗成仁一肚子的怒气找到了发泄的对象,“这个不争气的娘们儿,看不揍扁了
她。”
罗云冷笑着说:“不长庄稼专长草,地不好,怎么折腾都白扯。揍扁了她又有
什么用。”
最后,罗成仁涨红了脸说:“姐,再等我两年,我就不信我生不出儿子。要来
的孩子再怎么也不是自己亲生的。”
罗云的脸已经转向窗外,夏日的阳光很好,她像是无可奈何,又懒洋洋地说:
“别叫你那丫头哭,我要睡一会儿。”
罗成仁的脾气更加暴躁了,他全身的劲都对准了妻子徐立群和白酒。他们甚至
大白天也从班上跑回来,将孩子赶到街上去,拉上窗帘关好门,在床上翻滚。夫妻
之间的事对于他们已成了一种背着负担的工作,冲撞和呻吟都变得十分虚假。夏日,
屋里十分闷热,两个人汗水涔涔,一次房事下来,床单都湿透了。罗成仁是粮库的
装卸工,往往是两个人的事一完,他就提上短裤赶到班上去,接着上跳板,扛麻袋。
这一天两个人又从班上溜回来,没有什么中间程序,他们直接脱掉衣服,搂抱
到了一起。后来,徐立群就叫了起来,两个人正做得紧张。窗玻璃被敲响了,骤然
一惊,他们停下来,徐立群撩开窗帘的一个角。
“谁?”罗成仁恼怒地问。
“还有谁,你姐,精神病,憋不住自己就去找男人。”徐立群恨恨地说。
罗成仁的情绪一下子没了。边穿裤子边骂:“你少说几句行不行,这会来本事
了,有本事你生个带把儿的。”
罗成仁悻悻地回到单位,班上的工作却停了,大家被召集到会议室开会。这些
年人们对各种会议已经习惯了,聚到一起,男同事就互相点烟,女同事凑一堆聊闲
天,讲说别人的不是,男女同事之间放肆地开玩笑。就连正经的秃头书记也拿这群
粗人没有办法,有时女同事也和他开开玩笑,秃头书记虽然不苟言笑,心里也十分
喜欢。
这次开会照例先读了报纸上新发表的最高指示,然后书记又宣读了一份文件。
文件的内容是计划生育。
罗成仁的脑袋嗡地一声,他的额头流下了汗珠,他只记住两个字:绝育。
绝育,天啊,这岂不是要让他绝掉生儿子的希望吗?
这时,他听见书记说:“计划生育在前两年就开始提倡了,现在才开始抓,大
家也不要觉得太突然,这次咱们立竿见影,上级已经来通知了,凡本单位家属,两
个孩子以上的育龄妇女,过几天都要做绝育手术,这项工作要当成一次促生产的任
务来抓。”他又开玩笑说:“我是向上级打了保票的,你们也得对自己的裤带打保
票。”
接下来,粮库的妇女主任做了讲话。罗成仁虚汗淋淋,结扎,手术,这两个字
眼震得他耳膜发疼,头昏脑胀。
事故是在下班前发生的,罗成仁扛着一麻袋稻子走上了跳板,他觉得两腿发软,
他匆忙地向晒坪那看了一眼,黄灿灿的晾晒的玉米晃花了他的眼睛,他的腰不争气
地弯了。他强挺着又走了几步,眼看着就要到入粮口了,他的两耳开始轰鸣。再也
站不稳,他从八米高的跳板上摔了下去,沉重的粮袋和他一起坠落。
日影在眼前一掠而过,他没来得及叫一声,人已摔到地上。
万幸的是粮袋撞了他的腰部后硬弹了一下,重重地先落在地上,否则,他有可
能再也起不来了。
徐立群带着两个女儿哭着赶到医院,罗成仁刚好从处置室被推出来,他见到徐
立群,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滚回去。”罗成仁近乎甩着哭腔说,“你快给我滚回
去。“徐立群惊骇地收住泪,担心地看着丈夫。
罗成仁出院时,夏天已经过去。他的腰永远地弯了,那个虎虎势势的汉子没有
了,走回家门声音都没了火气,一个男人眼见就被不幸消磨完了。
罗成仁在回家的第二天又点燃了生命的希望,他和妻子都确信,徐立群怀孕了。
那些天徐立群在初秋反常的天气里剧烈地呕吐,和前几次妊娠的反应不同使她
相信怀着的是一个男孩。而榆树镇的计划生育工作也在迅猛地展开。妇女们不再谈
论家长里短,她们谈论新的话题:手术的恐慌和疼痛。许多妇女都感到自己不幸,
她们不但要忍受每月一次行经的苦恼,要忍受生儿育女的痛苦,而现在,又要在肚
皮上动刀子了。不安的躁动的情绪像秋天最后的一茬野草在雨中迅速拔节,蔓延,
泥泞的榆树镇更加沉郁。
渐渐沥沥的秋雨之中,街上白榆树的叶子开始变黄,有的已经沾着雨水沉重地
坠落了。树叶一天天稀起来,哗响的声音不再像夏天那样柔和,听起来有些破碎。
镇医院已经住进了做完绝育手术的妇女,因为这是一次全镇的大规模行动,镇子里
的工厂、商店和其他组织对所有够绝育条件的妇女都做了思想工作,街上张贴着标
语口号,义务宣传员在街口宣讲着计划生育政策,入情入理地讲述人口失控将带来
危害。街道的主任们已经到罗家来过了,她们认真地做了徐立群的工作,并且拜访
了罗云,请她帮忙劝说徐立群。她们还表明了组织上的决心,工作要一直做到徐立
群想通,做完手术为止。
徐立群决定到乡下的亲戚家去避避风头,罗成仁连夜帮她收拾好行装。徐立群
把钥匙交给了罗小梅,然后带上了刚刚断奶的三女儿离开了榆树镇。
徐立群出走的第二天,罗成仁接待了专政路居民委的工作人员,他们为罗成仁
选择了两条路,要么找回徐立群,要么给他做手术,镇上已经有丈夫替代妻子的先
例。
罗成仁在一个清霜铺地的早晨也离开了镇子。这时,镇子外的田野里正散发着
稻谷成熟的清香,秋天的蜻蜓虽然抬不动翅膀,调皮的豆荚却在爆响,肥胖的黄澄
澄的豆粒滚动着成熟的希望。镇郊的菜农们在收获白菜,采摘最后一茬豆角和西红
柿,还有起了麻皮的黄瓜。镇上人家的餐桌很快就要多一样菜肴了,酸辣滑爽的老
黄瓜汤将使老年人大开胃口。
在罗小梅童年的时光里,这段时间是她最轻松也最沉重,最有亮色也最沉郁的
一段日子。父母双双出走,没人管着她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妹妹。她想怎么样就怎
么样,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任何事。走去哪里玩,玩到几点都随她高兴,这只要给
妹妹罗小花一点甜头和一个笑脸就可以了。她还可以借口家里无人照料向学校请假,
读书已使她厌烦透顶。这样她又可以睡懒觉了,愿意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她想好了各种可以去看看玩玩的地方。灯光球场正在举行秋季运动会,篮球比赛虽
没什么好看,(那些穿着裤衩背心使着蛮力气喘吁吁的家伙使她心烦),但许多卖
小吃的会聚到那里去。姑子庙卖冰糖的老徐太太一定会到那里,那个姓徐的小脚老
太太可真有意思,她一直想着要认母亲徐立群做干女儿,那她不就是外孙女?她可
以给她一分钱而买到一角钱的冰糖。碰巧在那还会遇到大二三,三个像是纸糊的小
脑袋人,因为他们是“男”的,这同样让她恶心。但她可以用一两粒冰糖,就让他
们挨排坐到水泥地上,把双脚盘上脑袋。歪着脖子流涎水。只是他们裤裆那儿太难
看,那就不让他们盘腿了,往他们头上扔一把沙子然后跑开。
罗小梅还想到三通河去,瘦了的河道时灰时蓝,随便找一个破盆,底不漏就可
以,用来煮虾和拉蛄,再跑去河堤那面的解放粮店去偷一把盐,就可以打牙祭了。
盐柜旁边总有几个裤裆很大的怪模怪样的朝鲜族老头,老头们手里小心翼翼地端平
一只小碗,里面顶多有二两散装白酒,一边同麻脸的营业员讨好地聊天,一边把手
伸进盐柜捏一大粒盐扔进嘴里吮。有一次她还看见一个老头吮二寸铁钉呢!那天营
业员可能是挨了老婆骂,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