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幢房子的主人十年前就死掉了。陆朝臣除了作为一个罪犯的名字写进了榆树
镇的档案,除了给一些人的心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大多数人早已将他忘记了。
他就像一口痰,噎了这镇子一下,让时光打了一个嗝,然后便给吐到大街上,然后
便被风蚀掉了,被尘土埋掉了,被树叶盖掉了,被人用脚揩掉了。一口脏疾能留下
多少痕迹呢?
但现在不但留下了痕迹,岂只留下了痕迹,简直就遮蔽了镇子的天空。陆朝臣
的女儿,港商陆雅芳来到了榆树镇,这震动还会小吗?
陆雅芳的到来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铺排和浩浩荡荡。一辆很普通的轿车不引人
注目地驶进了镇子,在一些人的指引下直接开上了雅芳路,慢慢地行驶,最后在一
个人多的地方停下来打听陆朝臣的旧房子。车子停下的地方恰好就是陆朝臣的旧房
子门前。当时,韩静云正在指挥着工人往院子里移植榆树苗,她一边打发人跑去镇
政府报信,一边急慌慌地迎出来。
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钻出轿车,她戴着一副墨镜和一副网眼手套,乳白色的西
服裙,腰间肥肥地斜扎着一条黑色的金丝边腰带,时髦的是她的吹烫得很好的齐耳
短发,让人一看就觉得值钱的大个耳环,她涂着鲜红的嘴唇。陆雅芳表情夸张地站
了一会儿,然后扑通跪倒在陆家的院子里,伏下身去,颤抖的双肩表明她在激动地
哭泣。
韩静云掸掸衣袖,凑上去扶住陆雅芳的肩头,“大妹子,可把你盼来了。”她
殷勤地喊道,“榆树镇欢迎你回来啊!”
陆雅芳抬起头,摘下墨镜,吃惊地打量眼前同样矮胖的妇女。
(她纹眼线了,她身上的香水是什么牌子?味道怎么这么好闻,她用的眼影八
成连省城也没有吧?到底是正宗的外国货。)韩静云自我介绍说:“我是镇政府招
商引资办公室的韩静云主任,欢迎你啊,大妹子,对,应该叫陆小姐,欢迎你回家
乡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陆雅芳身后站着的秘书模样的小伙子,连忙将韩静云的话翻译给陆雅芳。
陆雅芳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翻译说:“陆小姐感谢故乡将她父亲的故居保存
得这样好。”
韩静云忙不迭地说:“我们做得还不够好,还不够好。”她撩起衣襟从裤腰带
上取钥匙,怎么也取不下,只好抬头笑了一下。取下来了。小跑着去开了房门上的
锁头。“陆小姐,请进。”她又冲翻译着急地说:“说请她进去,进去看。”
韩静云先跑进去拉开了窗帘,阳光照进室内,院子里看热闹的人们都大吃一惊,
还有点霉味的房间里摆放十分整齐,朝门的墙上悬着四个镜框,一个镜框下面甚至
挂着一顶蓝单帽和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工作服。再看那些镜框,里面镶着的竟是几张
奖状。(奖状有点问题,真愚蠢,怎么没换一张旧一点的奖状纸来写呢?)韩静云
说:“老陆可是镇子上的模范,榆树镇的人民永远怀念他,(怀念个屁)我也代表
全镇人民向陆小姐,老陆的女儿表示感谢。(这个妖精可千万别看出破绽来呀)”
还好,陆雅芳只扫了那些奖状一眼,目光便落在门边墙上挂着的一张放大的照
片上面。照片颗粒很重,陆朝臣阴郁而绝望地向下面看着,照片经过处理,光头和
肩头捆绑的绳子淡进阴影。这张照片很显然是从公安局的档案中翻拍的,(王守仁
太粗心了,可不要被这个女妖精看出来呀!为了几个钱把强奸犯说成是英雄,不用
这办法怎么能糊弄出钱来呢!我和守仁也有苦衷啊!)“这是老陆留下来的唯一的
一张照片,你看他……”
陆雅芳从翻译的手中接过一个皮夹,迅速地找出一张二寸发黄的照片,认真地
对比着,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韩静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千万别不是呀,
那就全泡汤了。)“这是老陆的照片,我和老陆是很好的朋友,没错,肯定是他。
(从公安局拿来的还能有假吗?)”
陆雅芳忽然转身握住韩静云的手摇了几摇,叽哩咕噜地边说话边点头。
“陆小姐说这的确是他父亲。”
“那还会错?”韩静云想,王守仁怎么还不到呢?信还没送到吗?可不能让她
在这呆时间太长,要不非看破西洋镜不可。
“陆小姐说请你讲讲她父亲的故事,她非常想听。”
“故事,啊,故事?说来话可就长了,咱们有时间细讲。(可不长了,公安局
里有二十页材料呢!)是这样,(我得掉几滴眼泪),历史上的事咱就不说了,咱
单说他一九七三年回到镇子上以后的事(眼泪怎么还不出来呢?我妈死时就想吃一
口西瓜,那时的冬天去哪儿弄去呢?不像现在冬天也有西瓜了,我妈就想吃口西瓜,
就是没吃上,我鼻子酸了,眼泪下来了。)一九八三年三通河涨大水你父亲始终战
斗在抗洪第一线,他的头划破了,出了那么多血,大家都劝他下去休息,可老陆轻
伤不下火线,就在那天下午为了救一个落水的中学生,老陆被洪水卷走了。老陆是
我们全镇人民学习的模样,当时我们要为他申请烈士,因为有一些特殊情况,我们
最后将他树为学习的典型。”
陆小姐眼泪汪汪地听着,翻译将她的问话译给韩静云,陆小姐说:“我能见一
见我父亲救过的小学生吗?”
“见一见?啊,那当然,当然可以。(我去哪儿找呢?这可坏了。)不过,现
在恐怕不行,他在西安念大学呢,你知道,现在没到放假的时候,他是孤儿,他父
母早已不在人世了。(该死的王守仁,怎么还不来啊!)”
来了!大街上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打着彩旗,敲着锣鼓的欢迎队伍已经
到了大门口了。
“陆小姐,我们有时间再说,现在我们去镇政府,请吧!”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街上热闹非凡,口号声锣鼓声响成一片。
“丫头,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再跟你说一遍,别这么看着我。”
“可是,姑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听见锣鼓声了,我知道他来了。”
“可是,”罗小梅真不忍心告诉罗云关于陆雅芳的消息。老太太穿着一身干净
的青布衣服,头发用水湿过,梳理得一丝不苟,从记事起她还没见过姑姑这么打扮
呢!
“去把大门打开,丫头,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打开门他就知道我在等他了。”
“姑姑,我还是告诉你吧!”罗小梅下了决心,与其让老太太蒙在鼓里,莫不
如索性告诉她。她在站前的水果摊前面听见了雅芳路的鞭炮声,她让别人照看一下
摊位便急着赶了回来,她正好看见陆雅芳的车驶出陆家的院门。如果回来的真是崔
平,她也不会怎样高兴,那毕竟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离她的生活太远了。但现在回
来的是陆朝臣的女儿,她怅然若失,心里隐隐地感到恼怒。她觉得生活又一次欺骗
了她,生活这个婊子又将她要了。她气冲冲地走进家门,看见姑姑罗云穿戴得整整
齐齐地坐在白榆树下,恼怒登时变成了心酸和怜悯,可怜的老太太,她还在做梦呢!
现在罗云竟让她去开院门,开院门干什么?看街上人的白眼和耻笑吗?她走过
人群的时候,幼儿园园长和薛把门站在一起,她们表情漠然,不但不像前几天那样
讨好地巴结她,反而嘴角下撤,仿佛回来的不是崔家的人,却是陆朝臣的女儿,这
是她的过错。
“实话实说吧,老太太,回到镇上的港商不是你要等的人,也没有人会来接你。
你还记得陆朝臣吗?回来的是她的女儿,鞭炮和锣鼓都是欢迎她的。”
罗小梅惊讶的是罗云一点也没有表示吃惊,她并没给这消息吓着。罗云沉默了
一会儿,说:“他们干嘛要放鞭炮呢?他讨厌这锣和鼓。”
“他们竟然把姓陆的说成了英雄,说他是因为救人被水淹死的,亏得他们想得
出,把一个强奸犯变成了好人。”罗小梅又气愤起来,忍不住说道。
“总是这样,可这样也不会那样,人们总被假的迷住,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罗云定定地看着侄女,“去把大门打开,我想你不会让老太太自己去吧,我答应跟
他走,但我不会自己给他开门。”
“给谁开门,你说谁要来?”罗小梅这才觉出罗云古怪,她害怕地站起来。
“要不是那些鞭炮和锣鼓惊了他的马,他早就进院了,他的马受惊了,他现在
在竹林庵和妙静师父喝茶呢!用不了一会儿他就到了。”
“你是说崔平,那个崔家的大少爷?”罗小梅的后脊梁冒出凉气。
“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个冤家,他欠着我的情呢!”
罗云说:“丫头,我有一件事要你办,你明天把床下面那个盒子烧掉,这是我
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她的声音忽然急促起来,“他来啦,冤家,你到底来啦!你
把马先拴在树上,我进屋去收拾一下。”
罗云摇摇晃晃地站起,走了两步,她停下,转回身,“丫头,”她说,“记住,
那不是你的错,你那样做也没有错,错是他们,他们会招报应的。”
一阵风来,白榆树的树叶唰啦啦摇动,一阵小旋风从墙边刮起,一直刮到树下。
罗小梅吓得手脚冰凉,她呆呆地看着不怎么刺眼的太阳,身上籁籁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罗小梅走进姑姑的房间,罗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
罗云死了!
罗小梅从姑姑的床下拿出一个纸盒,里面整齐地叠着一件散发霉味的旧军装,
军装上别着一串串勋章。罗小梅想起当年姑姑坐在红旗饭店喝杂碎汤的情景——罗
云的前胸挂满了勋章,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杂碎汤,一边睨着街上的行人。
她好像听见院子里白榆树下马打的响界声,白榆树的树影在窗前摇曳,罗小梅
头上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