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白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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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白榆-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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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镇的一场跨国之恋,这场轰轰烈烈的恋情的主角,居然就是当年“振兴船行”
的老板崔振兴和一位白俄妇人。民国十六年,事业如日中天的崔振兴在奉天雄心勃
勃地和一位白俄商人洽谈了三通河的开发计划。当那位商人携妻如约而至,一踏上
榆树镇的土地,他金发碧眼的妻子立刻便给榆树镇满街招摇的挂满金黄色榆钱的白
榆树深深地吸引了,白榆树还摇荡着白俄女子激情如火的心旌。风流倜傥的黄皮肤
的船行老板长袍马褂,谈笑风生,干净利落的中式服装衬着一张精明的俊脸,异国
女子含着一汪水的眼睛也让崔振兴同样看见了爱情的风帆。当那位白俄商人察觉到
他的合作伙伴正在试图勾引他的妻子,他决定立刻起程返奉。倒霉的白俄商人离开
榆树镇不到一百里便遭到了劫匪的袭击,来历不明的劫匪杀鸡一样地将那位异国商
人砍翻在松花江里。识破了这场骗局的白俄妻子,不堪受辱,愤而点燃了汽船的油
箱。铁船沉没了,鲜血染红了沿江而下的松花和浪花。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江面,摘
下面罩的崔振兴一口鲜血喷在水里,他想得到那位如水的异国女子,更想得到那只
神奇的汽船。松花江水卷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和土匪黄天的合作也埋下崔家
走向没落的种子。
    考证文章听起来像小说,听得熟谙榆树镇历史的饱学先生目瞪口呆。但这毕竟
不是小说,而是一篇在志书系统得奖的论文。饱学先生随即大笑不止,笑出了眼泪。
等笑声戛然而上,他慢慢地向后倒去。等有人发现将他扶起,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饱学先生弃世的那天刮着一九九三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风。人们不记得哪一年冬
天刮过这样的大风。干硬的西北风刮倒了镇政府楼前两支高的标语牌,吹灭了博物
馆楼顶闪着减肥茶字样的广告霓虹灯。大风扑打着办公楼和居民住宅的玻璃窗,在
楼间檐前吹起冬天的号角。在这样的大风里,患着牙疼和哮喘病的老人对萝卜的药
用价值最后失去了信心,他们的呻唤呼应着寒风。奔波劳累的卡车司机则躺在自家
床上,不必担心给扣掉工资或被解雇,他们舒服地扯起鼾声。有几个向出租车公司
承包了出租车的个体司机被押金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不信邪地勉强将车开上了马
路。
    他们很快就灰了心。街上行人寥寥,几个尽职尽责的街道清扫工站在邮局的门
廊下,抱着扫帚打着哆嗦。客运站也冷冷清清,卖水果的小贩将口罩盖到眼皮底下,
少有顾客光顾,他们不耐烦地抄着袖跺脚取暖。这一大几乎所有穿越榆树镇的火车
都在晚点运行,滞留在火车站的外地旅客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走进候车室拉客
的餐馆老板们大受冷落。走在路上的出租车司机听到的声音除了自家汽车引擎的轰
鸣,再就是风声,似乎永远都不会停的风声。
    在这冬日的大风天里,雅芳路的居民们却没有消消停停呆在家里的心情。自从
入冬开始,生活中发生的一件件不顺心的事让人们伤透了脑筋。刚渍上的酸菜还没
来得及压上青石板,臭味就薰得主妇们打起了喷嚏,她们不得不催促丈夫去日杂商
店买从没用过的防腐剂。因为工厂停产而一愁莫展的丈夫们正迷着红茶菌,他们每
天观察隔夜茶是否变了质,用长了白毛的茶叶泡酒喝得他们舌底生苔。已经有两户
人家因吃了臭馇子中毒进了医院,而臭馆子一向是镇上人家喜欢的食物。有一天,
九十六号的杨回民家里传出孩子的哭声,镇中心小学一向温和的杨教师竟然冲孩子
挥起了鸡毛掸子,仅仅是因为小孩子吃饭时要水喝。这些在以前都是从来没有过的
事。
    书店里,年画第一次滞销了,近几年兴起的挂历热也莫名其妙地降了温,这从
那些街头小贩的脸上一看便知。一周五天工作制的小道消息传来传去,但工人们的
兴奋劲早已经过去了,他们盼望的是工厂什么时候才能够开工。现在人们看到门板
上写着的大个的“拆”字被再次刷新已经不再激动了,计划中搬迁楼的新楼址一变
再变,对使用煤气的暖气楼过分渴望而没有准备足够的过冬用的蜂窝煤的人家尤其
恼火。新生活的渴盼早已变成了一颗沉重而又冰冷的秤砣,这秤砣仍在不断地增加
分量,涨得如存放在博物馆里的竹林庵的旧铜钟一般大小。和锈迹斑斑的铜钟不同
的是秤砣是实心的,里面被失望、担心、受骗的愤懑填满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
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想要抵制镇政府的拆迁计划了。恰在这时,他们收到了镇中心小
学杨老师起草的一份声明。在这封写给邻居们的信里,语文教师杨永生用着重号点
出了六个字:正义感和罗小梅。
    几个月前,罗小梅在愤怒之中打了港商陆雅芳的耳光,消息传到人们的耳朵里,
大多数人以为罗小梅是因为回来的不是崔家的人,生出强烈的妒忌而丧失了理智。
当得知港商陆雅芳表示她不会因此放弃对榆树镇的投资时,人们长出了一口气。对
陆雅芳的宽宏充满了感激。直到现在,人们才发现罗小梅当时掴下的那个耳光是怎
样的响亮,并且一直在他们的耳边回响,让他们脸红耳热。四十岁以上的人们不仅
回忆起一九七三年七月的往事,在那个难忘的星期天,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拒绝了陆
朝臣的邀请,他们不愿意和一个刑满释放的历史反革命产生瓜葛,他们中间的一些
人感到后悔的是,后来他们没阻止住孩子们偷偷溜出去,帮助孩子们抵挡住肉汤的
诱惑。那肉汤果然和毒液流进了孩子们的胃里,溶入了孩子们的血液,使一些年轻
人,甚至一些小男孩和小女孩都成了陆朝臣流氓活动的牺牲品。一九八三年证明,
一场悲剧在十年前陆朝臣请客的肉汤最后被偷喝得一干二净时,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只可惜当初没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既然当年他们拒绝了陆朝臣,那么现在为什么不能拒绝陆朝臣的女儿?为什么
不能像罗小梅那样拿出应有的勇气来,揭穿镇长王守仁编造的谎言。可笑的是夏天
时,人们还对这个谎言表示着理解和感谢。“罗小梅的勇敢行为给我们提了醒,现
在我们应该冷静下来,清醒过来,拨开利欲熏心的迷雾,重沐正义和道德的阳光,
接受伴随着阵痛的炙烤,我们不应该再沉默下去,我们应该有所作为。”
    语文老师的声明那么容易地得到了回应,这使办事素来沉稳的教师杨永生深受
鼓舞。雅芳路的居民们远不像语文老师想象中的那样缺乏真情,他们从来都不缺乏
生活的激情,只不过这种激情有时没有节制,像一条容易泛滥的河流,又如一条乖
戾的招人烦惹人爱的小兽一样喜欢冲突,充满着带点恶意的好奇心。人们不愿意再
沉默,但激情只有寻找到一个适当的突破口,才能变成行动。人们似乎已经预感到
这场冬天的大风会带来一种变化,成为一次冲突的前奏。
    因此,当那场大风在午饭之后停下来,当有人看见久不露面的罗小梅忽然提着
煤铲走上了街头,所有的人都感觉到,是时候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起窗台上的那只铁片风铃的?但只在这个早晨,这个
大风天的早晨,她才明白自己其实一直是在等待它响起来。这个不合常理的渴望用
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渐渐地从意识深处浮现出来,她吃了一惊,然后便被深深地感动
了,流下了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泪水。她还以为自己不会流泪了呢,现在不但流了,
还流得那样顺畅。泪水滋润了枯干的面颊,更重要的是,生活被重新洗亮了,让她
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未来。明天就藏在白榆树枯瘦的阴影里,藏在筑于枝杈间散发温
热的鸟巢里,藏在那无边无际的晨雾一样缥缈的平静之中。她奇怪自己竟然在麻木
中沉默了这么久。
    秋天在沉寂中过去。房檐上的燕窝空了。麻雀从檩条的空隙里钻进屋子里取暖,
带点腥味的羽毛挂在门斗上。她已经好久没有打扫房间了,灶台上粘满了蝇屎,鼻
涕虫在荤油瓶子上留下爬痕,蛀蚀的房梁洒下土面一样干燥的粉尘。一天下午,她
忽然发现她的水果箱子被老鼠嗑了一个手指粗的洞,她悲从心来,生活差一点就唤
醒了她。她的鼻子一酸,可是仍然没有落泪。既然已经没有人在乎她的泪水,那她
的哭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想找一截木棍将那个洞堵上。可怎么也堵不上,她找来的
木棍不是太粗就是太细。她想把给老鼠咬碎的包装纸从箱子里搂出来引火,她搂了
两下,脖子有点痒,她站起身搔了搔,等她停下手,她发现自己忘了要做什么了。
她盯着那些废纸发呆,想得太阳穴隐隐作痛,还是没有记起自己要做什么。于是她
干脆不去想了,紧接着她便看见了窗台上那只蒙了灰尘的风铃。
    风铃带着旧时代的铁锈,铁锈在今天已开始发红。曾听见它哨响的人们差不多
都已做古,它也在如水的时光中暗哑了。从那天开始,罗小梅的目光便不再移开那
只铁片风铃了。她整日整日地对着它发呆,回忆着能够回忆起来的逝去的时光。奇
怪的是,只有有关这只风铃的往事是清晰的,甚至能穿透岁月的蒙尘让她看到过去。
    “什么声音这么好听?”
    “是风铃在响,那是风铃的声音。”
    “我怎么不知道这院子里还挂着风铃,风铃挂在哪儿了?”
    “就挂在姐姐的门亮子上面,你没留心当然看不见。”
    “风铃,那风铃什么样?和你用秫秸秆儿编的风轮一个样吗?”
    “当然不一样,风铃能丁零丁零响,风轮只会转。不能响。”
    “我想看看风铃什么样。”
    “那好,明天我指给你看。”
    “爸爸,我也要看风铃。”
    “好,你和你妈一起去看。丁零零,丁零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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