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先走进校门里去。对于友谊,罗小梅表现得偏执,排他,她总是担心陶小米什么
时候会不理她,当陶小米说着笑着和其他女孩一起走过来,她就嫉妒得要命。面对
好朋友的执拗,陶小米的表现倒是宽容得多,她总是嘲笑罗小梅的小气,但见她真
的生起气来,她又去哄她,向她下保证,说她是真心的,好朋友只有一个,明天她
会把别人都甩得远远的。为此她还拐了几个弯,陪她到专政路去,往大二三的小脑
袋上扔沙子,来换得她的笑脸。
冬天到了,一九七二年冬天榆树镇出奇地冷,刚一入冬就有人家的水缸被冻破
了,一向没有喝开水习惯的老年人,总要把他们的暧壶灌满,喝开水成了驱寒的需
要。这样,去户外厕所又成了负担,严寒肆意地抚摸,让人一出门就觉得透心凉。
由于煤炭紧张,一些单位政治学习班和批判会都停掉了,学校也只好短期放假。
在这之前,许多男孩子就开始逃学了。他们中的一些人每天盘算怎样抢一顶棉军帽,
梦想着参军。从十年前开始,当兵一直是一种时尚。
这段时间,镇子里发生群殴是经常的事,总会有一两个半大小子头破血流,他
们在前面跑,后面的一群人在追。得胜的一方夸张地吼着,甚至凸起了裤裆。女孩
们显然被他们吓着了,远远地躲开。闪避不及,就藏在白榆树后面,抱着树干瑟瑟
发抖。
这两个女孩却表现得非常大胆,她们围了厚实的围巾挽着在路上走,她们还敢
到电影院门口去买瓜子,起初看到那些倚着宣传栏下面的男孩不怀好意的目光,她
们总是快步走开。后来她们就不在乎,有时故意挺起胸脯,大声说笑。听到那些坏
孩子在后面起哄,她们还莫名其妙地有点沾沾自喜呢!
她们的友谊的第一次危机就这样发生了。有一天,两个女孩走到大街上,几个
男孩子忽然从白榆树后面跳了出来。他们穿着肥大的仿制军装,都没有穿棉衣,耳
朵冻得通红,梳着冻成绪的转头,还有两个戴着顶单军帽。她们立刻认出正是在电
影院追着她们起哄的那几个。
罗小梅的脸给吓白了,如果不是陶小米拉住她,她也许早就往后跑了。事实上,
她们一起转了身,结果这群坏孩子又转到前面挡住了她们。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单薄皮肤有点黝黑的男孩,他的唇上看得出正在开始变黑。
汗毛变成胡子,是男孩子向青春期过渡的最明显的特征。
陶小米抢在他们前面说了话,“躲开,”她大声说。
黝黑的男孩轻蔑地笑了笑,跟着他的男孩子就一起笑起来,笑得罗小梅毛骨悚
然。
陶小米又大声喊道:“躲开。”她用力推开站在她前面的小个子。
那个满脸雀斑的小个子就招呼他们的头,“司令,干掉她们算了。”
被叫做司令的男孩子宽容地笑笑,冲小个子一摆手,对陶小米说:“好男不和
女斗,姐们儿,别发这么大的火,我们是来谈判的。”
见他们露出笑脸,罗小梅胆子也大起来,“要谈回家找你妈谈去,流氓,陶小
米,咱们走。”她拉上陶小米就往外冲。
她被“司令”扯了个趔趄,“司令”脸色很难看,瞪着她握紧了拳头。
“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雀斑男孩大声嚷嚷,故意装出很老练,很凶狠的
样子。其他几个也纷纷说:“对,是心服还是口服?”
没想到陶小米扑地笑出了声。她不顾罗小梅拉她,陶小米说:“你们说谈什么
吧?怎么谈?”
男孩们却被她镇住了,意外地噤了声。他们原想和她们缠上一会儿,他们已想
好了整治她们的办法,如果她们叫骂,他们就有了动手的理由,他们甚至敢拽开裤
带摸她们的屁股。
短暂的沉默过后,领头的男孩说:“我们想请你们俩入伙。”
罗小梅想要说话,被陶小米拦住了话头,陶小米说:“好吧,让我们商量商量。”
她们在一群男孩子的注视中走了一会儿,拐过路口,陶小米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抱住一棵白榆树笑疼了肚子。“多有意思呀,那个雀斑脸,还拖着鼻涕。你听他
怎么说,干掉咱们,就那个拖着鼻涕的样。”
她没注意罗小梅的反应,接着说:“我看那个领头的挺帅,好像是咱们的同学
呢!”
等她回过头,笑容立刻凝住了。罗小梅脸色铁青,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罗小梅气得几乎发抖。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要入伙,你和他们走好了,可别想拉上我。”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就这样当真,真是小心眼。”
“对,我是心眼小,我就是小心眼,你别理我好了。”
她们不再说话,赌着气一起走了一会儿,走到百货商店,分手时也没有和好。
没用上两天,她们就又走到了一起。她们不约而同地从家里溜出来,在百货商
店的门口见了面。在商店肮脏的结了冰块的棉布帘子后面小声问候,那次争吵使两
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彼此巴结。陶小米给罗小梅买了一个算术本,罗小梅则给了
陶小米一个钢丝发夹。她们又发现了彼此的爱好,罗小梅喜欢站在卖鱼的柜台前吸
那种臭哄哄咸兮兮的鱼腥味。而陶小米呢,竟喜欢站在五金柜台前闻那股汽油味。
“这多奇怪呀!”陶小米说,“咱们都有自己喜欢的味道。”
为了适应对方,她们都愿意陪对方多站一会儿,交换着很少的生活经验和故事。
陶小米说她听妈妈讲,她家有一个邻居喜欢吃墙根的土,一天吃不着就难受。罗小
梅说:“你见过的大二三的奶奶,老田太太总去街道偷吃砖头。”她边说边学那小
脚老太太鬼鬼祟祟的模样,陶小米就瘪了嘴,没牙似的咀嚼。学着学着,她们就开
始嘲笑对方的怪态,为对方的表情逗得开怀大笑。
然而,她们见面的次数却不得不减少了。首先是罗小梅的母亲徐立群耐不住乡
下的寂寞,以为躲过了计划生育的风头,偷偷地回到家。这限制了罗小梅的自由,
她只好呆在家中,照看妹妹,为孩子洗尿布,摇摇篮,还要帮徐立群做饭。徐立群
像第一次怀孕那样情绪极不稳定,动不动就发脾气,罗成仁每天弯着腰陪着小心,
只有喝上酒时才敢冲老婆发点小火。他一心巴望着徐立群为他生个儿子,至于罗小
梅和罗小花怎样生长,他可懒的去管。
陶小米的情形也不比罗小梅好多少,她的父亲不知为什么失去了水泥厂的工作,
全靠她母亲糊纸盒挣钱养家。家庭生活环境变得恶劣,父母频繁的争吵,先前还避
着孩子,后来次数多了,让陶小米撞上了两次,他们就停止争吵的话题,找一些鸡
毛蒜皮的小事继续互相指责。父母显然隐瞒了他们争吵的真正原因,但陶小米预感
到,不祥正在向这个家庭逼近,一场变故迟早会发生,虽然她还不知道将会发生什
么。
这种念头折磨着她,搞得她心情很坏很糟。就在这时,罗小梅给她写了一封信,
通信使她们的交往多了一种方式和途径。
但那封信并没有如期而至,没贴邮票使一张薄纸在镇子的邮局里辗转了十几天。
为了这封信,两个孩子一连三天跑到邮局去询问,第二次还是镇邮局局长亲自接待
她们,衣着臃肿的白头发局长话语迟缓却极热情。然而,她们下一次去的时候,白
头发局长竟然再也不会到邮局来了,他死掉了,据说一觉之后,就没有醒来。生命
简单得就像一片白榆树的树叶,刚到秋天,树叶就落了,飘走了。郁闷填满了两个
孩子的胸膛,她们第一次对命运的多变和无常感到了无奈和恐怖。那时罗小梅还不
知道相对于自己以后的生活,这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变故而已。
大雪下了两天两夜,只有一天两次的火车穿越镇子的汽笛声才透出一点生机,
其他声音都被雪声淹没了。罗小梅趴在窗前不断地哈开霜花,盼望着雪停。现在她
只想一件事,那就是见到陶小米。有线广播仍像往日一样播发着来自遥远的北京的
最高指示和革命信息,播发着镇政府关于学习文件组织批判会等等公告,这证明镇
政府仍在正常运转。而其他单位都冷冷清清。白纸黑地的板报、红地白字的横幅不
堪重负的时候才抖一下。街上也是行人寥寥,红旗饭店的烟囱都不冒烟了,而粮店
和副食店还在正常营业,但不到万不得已,比如断了粮或来了客人,人们是绝不会
有去那里看看的心情。
专政路一百二十三号,罗云在大声咳嗽,这样的天气里她没法走去喝杂碎汤了,
偏巧,早晨她去厕所,白榆树上掉下来一只冻死的花翎喜鹊。这是一只老喜鹊,黑
硬的爪子就像铁丝一样,羽毛却脆得很,一折就断。她倒了一锅水,架起木样炖这
只老喜鹊。
她烧了一个小时,徐立群的房里传出了骂声,又过了半个小时,罗成仁走进了
罗云的屋子。罗成仁面色灰白,抄着袖,棉裤的膝盖处露出了旧的棉花,他瞪着混
浊的眼睛看了姐姐一会儿,就坐在罗云身边的小凳上。
“煮的什么?香不香?”罗成仁吸吸鼻子,凑到灶口点着烟卷。罗云怜悯地看
着弟弟,罗成仁的窝囊样真让她难受。她抢白道:“你不会自己闻吗?还问香不香。”
罗成仁尴尬地笑笑,叭叭地抽烟,“姐姐真是好生活,锅里是肉吧,人们都说
你总下红旗饭店。”
“我就是愿意喝那儿的汤,让别人说去。”罗云顿一顿,疑惑地说:“怕不是
别人说吧?是不是你那个小妈又嚼舌头?”
“你看,你看。”罗成仁摊摊双手。
“直说吧,她打发你来让你说什么?”
罗成仁走到门口又站住,很难为情地说:“姐。”叫了一声,吞吞吐吐地再不
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