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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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4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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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来想去地辗转了一夜之后,述遗决心上医院了,这是她三十年里头第二次上医院(第一次是那回发晕眩病,没检查出任何原因)。上医院首先要找老卫批一个付款委托单,所以一大早述遗就到了老卫家。老卫的家在纱厂里头,财会室的那一排平房的末尾,进去是个三室套间。述遗在门口敲了好久,老卫和他老婆才从后面房里走出来,两人都揉着眼睛,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述遗结结巴巴地说完自己的病,老卫就完全清醒了。他眉开眼笑地凑到述遗的眼前,好像还要来抓她的手,述遗连忙闪开了。 
  “老述啊,这种病,不是一天两天好得了的,你一定要多同组织联系啊。” 
  老卫的老婆也尖刻地在一旁帮腔: 
  “不要那么高傲。我们这些人,一生里头哪能没个难处?” 
  她斜睨着述遗,显然对她鄙视已极。 
  述遗气得头发昏,抬起脚就走。没想到老卫和他老婆一齐追了出来,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拖着她往财会室走去,挣也挣不脱。 
  也不管她一脸紫涨,老卫一路数落下去,一直到进了财会室,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起述遗不热心公益事务的事。他老婆则下死力掐述遗的胳膊。到述遗拿了付款委托单回到家,她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被掐得青红紫绿。她坐在家里思想上斗争了好久,最后决定还是去医院。 
  一跨进医院的门诊部她就看见了老卫那张马脸。 
  “你的事情,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就来了。你想想看,你要是失去了这次机会,谁还能来拯救你呢?你已经五十多岁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也不多了,你考虑过这一点没有?要好好想想啊。” 
  这一次,述遗倒不那么讨厌老卫的唠叨了,心底里还隐隐地有点感动似的。 
  她进了诊疗室,那油头滑脑的医生左问右问,要她叙述日常生活的细节,她一开口讲呢,那人又爱听不听的样子,还粗暴地打断她,不时插问些怪问题,比如:她每天睡觉时,头朝哪个方向?她出门时,家里有没有来过贼?她究竟对自己的生活有没有信心?述遗被这个一身长得圆溜溜的医生惹恼了,高声说: 
  “我答不出你的问题。你直说吧,我这病还能不能治啊?” 
  她刚说出这句话就看见老卫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她明白了。 
  “像您患的这种病,又有什么药可治呢?” 
  医生不住地摇头,最后在处方上给她开了一大包阿斯匹林,吩咐她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不要去服用它们。 
  后来他竟然站起来送她出门。述遗纳闷地想,坐了半天,医生的诊室里怎么只有她一个病人呢? 
  老卫显得很兴奋地陪她去拿药。 
  “医生是你的亲戚么?我觉得那人不可靠呢。”述遗说。 
  “是我的本家。年轻有为的孩子嘛。你要是不想吃药,就只有住院一条路了。你想想看,孤孤单单一个人住在医院里,尤其是黄昏那一段时间,该有多么难熬。” 
  老卫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比医生还内行一样,述遗皱了皱眉。拿了药走出门诊部,述遗的目光停留在破旧的住院大楼上,看见病房的窗户上一律装着很粗的铁条,不由得大大地惊讶了。自己怎么从来没注意过这些病房呢? 
  老卫瞟着她,得意地微笑着说道: 
  “你呀,从来没有尝过住院的滋味吧。” 
  回到家里述遗就服了药。阿斯匹林一会儿就使她满头大汗,她换了衣,到床上躺下睡觉,朦胧中感到体内的炎症正在被药物的效力所击退。 
  述遗并不是吃了药病就好了,而是过了好久,当她几乎就要适应野人的生活时,那病突然就消失了。那段时间里,她成天被各式各样的臭气熏着(自己身上的以及她弄脏的什物散发出来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当她为了采购而不得不出门时,她就尽量选择外面人少的时候溜出去,买了东西又尽快地溜回来。这期间老卫还来过一次。 
  老卫对她屋里的异味一点感觉都没有,站在房里高谈阔论,谈的全是关于她的病,还将水池上的自来水龙头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述遗听着那“哗哗”的水响,脸都白了。述遗每天都担心彭姨会来她这里,房里实在太臭了,她没脸见彭姨。幸亏那会儿彭姨走亲戚去了,很长时间都没回来。 
  夜里,述遗将自己想像成一只穴居的、身上有毛的小兽。她甚至将所有的被子都堆到床上,堆成洞穴的形状,然后钻进去。这种演习使她挨过了好多失眠的夜晚。半夜的演习使她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她走到宿舍区那边去找了一架小梯子,然后背着梯子来到屋前放下,顺着爬上去,再拣开那些瓦,坐到了屋顶上。月亮的清辉撒在她身上,还有风。述遗感到自己身上的皮肤变得清洁了,脖子上那些疙疙瘩瘩的垢也不见了。她记起从前曾听人说过有一种光浴,难道这就是?她将裤腿卷到大腿那里,摸了摸自己的腿,还真是又光滑又洁净。 
  折磨着她的搔痒症也好了。下半夜,她一觉睡到了天亮。 
  她是被外面的敲门声闹醒的。 
  “病好了之后就应该有种新的世界观。”老卫看着她说道。 
  她很狼狈,自己披头散发,家里乱七八糟,到处是污垢,床上被子也没有来得及叠。她挡在门口想阻止老卫进去。老卫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让开,然后不由分说地进去了。他那张马脸阴沉沉的,他叉着腰站在屋当中说: 
  “宿舍区一早就有人来向我报告失窃的事,我一听报告就哑然失笑了。深更半夜搞活动的人还能是谁呢?老述啊老述,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任何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会引起连锁反应,这一点你该深有体会了吧?你的病其实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病啊。你想想看,一架轻便梯子,就引起了这么大的骚乱,真是整个宿舍都沸腾了啊。” 
  “你尝试过光浴么?”述遗问道。 
  “哈,你说光浴呀,我天天做呢。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老卫骄傲地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述遗的方桌上面,晃荡着两条瘦腿。他似乎被什么念头折磨着,尽管他举动大模大样,言语惊世骇俗,那念头却使得他的身体虚无化了。述遗感到他的身影变得朦朦胧胧的,头部与身子被门外的一束光截成了两段。他还在很激昂地讲话,一只多毛的手举在空中一挥一挥的,述遗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察到他大发脾气了。“小心公愤!”最后他说。 
  他一离开,述遗饭也顾不上吃就开始搞卫生。这就像一项没有尽头的工作,一直忙到晚上都没能完全清除掉屋里的污垢。述遗一边工作一边恶心,就好像是在洗自己的胃一样难受。她不断问自己:为什么她不能相信光浴呢?到底还是一个庸俗的老太婆啊。歇下来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到门外去看看,这一看吓了她一跳。 
  月光下面,赫然立着那架梯子。老卫不是明明已经叫人将梯子搬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呢?她不敢爬上屋顶了,她就立在梯子的半腰,又一次体验光浴的滋味。下面墙跟那里有哭声传来,她仔细往下看,却没有看到人,那哭声隐隐约约的。述遗想,她白天也许不该洗澡的吧,现在已经体会不到光浴的神奇了。而昨天夜里,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曾发出过轻微的炸响,连头发都一根一根竖立起来了。有人突然在梯子下面对她讲话,她紧张得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了。 
  “您都已经快要活到头了,还不肯悠着点。我们这些个年轻小辈,应该如何样来同困难作斗争呢?” 
  她终于看清了,说话的是垃圾工小廖。小廖的一边脸似乎肿得厉害,是不是被什么人打了呢? 
  “小廖,刚才是你在哭吗?你的脸怎么啦?” 
  “不要管我的脸,这是我自己弄的。我,经常像这样。” 
  述遗从梯子上爬下来,向小廖凑过去,小廖立刻向后面一跳。 
  “难道你对你的工作不满意吗?这年头,有份工作就不错了。” 
  “我怎么会满意呢?你想想看,成天就是收垃圾,要是有一家的垃圾没收到,他就会去厂里投诉,我的饭碗就要掉。我被这些人赶过来赶过去的,都快发疯了呢。我们小人物,也会有痛苦是不是,所以我就来这里哭了。” 
  小廖隔得远远地对她讲话,述遗感到他的眼睛紧盯着自己。这个青年每次来收垃圾时述遗都热情地招呼他,有时还请他进屋喝杯茶。平日里,他显得小心谨慎,进了她的屋连眼睛都不敢乱望,所以述遗万万没想到他有这么复杂。但是她自己,的确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忠告他的,不能因为自己年纪老些就冒充自己有经验啊。她想了一会儿,最后不着边际地说: 
  “这地方庙小妖风大。” 
  他听了这句话就兴奋起来,接口道: 
  “啊,您也有这种感觉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看呢。您把话说到我心上了!我是一个有责任心的青年,这些人啊,非要把我往死里赶。说来您可能不会相信,就在上个星期,有人故意将香蕉皮扔在墨黑的过道,害得我仰面摔一大跤,他们倒躲在门背后哈哈大笑。我本来是可以反抗一下,不收他们的垃圾的,但我还是收了。我现在好懊悔啊。” 
  述遗很想安慰一下他,可只要她向前走两步,他便后退两步,就仿佛她是一个鬼一样。述遗虽对他不无兴趣,还是微微感到受了侮辱。于是她放弃了安慰他的企图,直截了当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他立刻忸怩起来,连声说“不要不要”,并且又后退了几步。 
  “那么,你要我站在这里听你讲下去吗?” 
  “不不不,我从来不在乎我的话有不有人听。要您站在这里听我诉苦?那可不敢当。我不是那种有权力的人,您不要把我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垃圾工嘛。” 
  述遗进了屋,将门用力关上。这时外面的哭声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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