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听你的,海二说。
那就走吧,志高也说,我们不能耽搁了。
中巴车开动后,海二冲着那四人骂了句,老——子——日——你——娘!那四人望着我们,嘻嘻哈哈地笑了。
出了县城,天已墨一般地黑了。破中巴并不快,摇摇晃晃的,但车箱内灌满了呼呼的风声。我估计离海滨小城已不远了,不可能像中巴车主说的还有几百里,大风显然是海风,有一股潮湿的海腥味。我和兄弟们却不再说话,显然我们还在气愤。我们能不气愤吗?特别是海二和志高,若不是在外乡,他俩恐怕早就大打出手了。
中巴车行驶了大约半个钟头,在一座小镇停了车。这座小镇不大,公路两旁的房屋同中巴车样的破旧,但街上的人却不少,三三两两的围聚着。车一停下,车主就凶相毕露,他喊,下车,下车!
我明白我们再一次受骗了。
这次海二和志高真正的发怒了,骂了句狗日的,你敢骗老子!就起身要扑向那车主。
我赶忙挡住海二和志高。
车主朝我们阴险地冷笑,冲着车窗外不远的人群喊话。七八个青壮年过来了。
车主说,到底下不下车?
这时开车的司机对我们说,小兄弟,下去吧,你们不要和他们搞。
司机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讲的是四川话,无疑是给车主打工的。司机把我们当成四川老乡了。我们说话的腔调与四川人几乎差不多。
我说,老哥你是四川人吧,我们也是四川的呀。
海二显然不领司机的情,两手被捉住,又用脚去踢那车主。
司机焦急地喊我们,小兄弟,你们快跑,他们人多,要吃亏的。
那七八个人已到了车门。志高喊了声,打狗日的!我就放开了海二。我明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再不打就得认挨家伙了。志高和海二飞脚踢倒已经窜上车门的两个人,我们兄弟就不顾一切地往外冲。
别打了,别打了,司机拖着车主说,外地人,可怜巴巴的。他在哀求车主。其时车主已拎了一条铁棒(车上一般都放有铁棒,专门对付外地乘客的),被司机拖住,实际上是解除了我们兄弟的后顾之忧。不然,落在后面冲下车的我和大头两人的脑壳早就开花了。
要是在平日,七八个南方的矮个子,我们兄弟还不放在眼下。由于在车上颠簸了一天,加之又粒米未进,人生地不熟,冲开一条血路,我们就顺着高速公路往前狂奔。其间志高和我挨了家伙,志高腰上挨了一棒头,我的手臂也被击中。幸亏我们跑得快,那几个打手肥墩墩的,赶我们不上,才免挨更重的家伙。要不然我们在那个破旧的南方小镇上至少会被打得半死。
我们一口气狂奔了好几里,把那个小镇远远地抛在后面,才敢停下来喘息。
我们瘫坐在公路边,久久地喘气。呼吸均匀后,海二他们冲着灯火隐约的小镇骂娘。
海二骂,老子日他屋婆。
志高骂,老子日他屋娘。
大头骂,老子日他屋姐。
我说,骂人不起作用。
海二说,哥,你说怄不怄气?
我说,怄呀,我恨不得日他屋妹。
志高说,骂吧,大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晓得骂不起作用,但骂能解恨。像小时候打不过别人就哭,哭除了被人小看之外,还能起什么作用,哭了就不晓得痛。
我很惊讶小学未毕业的志高的这番话。
大头说,志高说得实在,不骂不泄心头之恨。
海二说,管他解不解恨,反正我要骂,他娘的把老子坑苦了。
大头问,秋生哥,我们现在哪么搞?
不等我回答,海二又骂,我日他娘,天这么黑。按说应是八月,有月亮的。大头你有个日历本本,拿出来翻翻,今天是几时?
大头在身上摸索打火机和日历本,我说不要翻,后天是中秋节,是应有月亮的,这天是娘的哪么搞了,从广州出来的时候是好好的晴天。
哪么搞了,志高说,莫不是这天也欺侮咱哥几个。脱口又是一句国骂。
大头说,天真在欺侮咱哥几个,这风好大哟。
风真的好大!跑着的时候一心向前奔命,没怎么在意。现在停下来才感觉出风大得不能不重视了。劲风刮得公路外的树木哗哗啦啦地响,人坐在地上有一种要被抬升的感觉。
我说,怕有七八级的风。
志高说,他娘的怎么没一辆车了。
志高的话提醒了我,我说我们再等一会儿,拦辆便车。
大头说,这是一个好主意。志高把烟拿出来,兄弟们先吃根烟提提神。
志高说,不晓得还有几根,大头你拿火机来,让我数数。
大头说,有个卵数场,上车前才买的,车上一人只吃了一根,你不是糊涂了吧?
海二说,我晓得志高的心思,刚才的架没打过瘾,志高是吧。
志高说,真让你说对了,我长这么大,打了少说也有几十场架,输赢不说,像这么边打边跑还是第一次,想起来就气不过。说着,就把烟散给大家。
于是我们就坐着吃烟,火头一闪一闪的。远处有秋虫啾鸣,流萤飞舞,仿佛置身于家乡的秋夜,我们几个则是蹲在窝棚前吃烟扯淡守护苞谷林的少年。我们在家务农的时候,每年这日子也必定是在山中守夜。
海二只吃了几口,呛着了,接着就是一阵干呕,他把烟扔了。海二的干呕打断了我的遐想,把我从三千里外的家乡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
我说海二你晕车还没恢复过来?
不是的,海二说,是跑背心了。
海二又说,哥呀,我好饿哟。
不说饿还好,经海二一说,我也觉得饥肠辘辘,一天水米未进,哪有不饿的道理呢。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只有肚里的咕咕叫声和耳边的呼呼风声横扫着。
半晌,志高说海二,你讲什么卵呀,别人就不晓得饿,一讲就更加的饿。
大头说,你莫怪海二,他一上车就呕,早上吃的东西都吐了,当然是他最饿了。
我说,都不要说了,忍着点吧。志高你看看表,几点了。
大头把火机凑过去,志高说,现在是十点一十六分。
我问他们大概歇多久了?
志高说,差不多半个钟头吧。怪事,怎么没一辆过路的车。
海二说,这真的怪了,高速公路呀,怎么会没一辆车呢?日他屋娘,人有点站不稳了呀。
大头说,好大的风哟!哪么搞的?
不知他说的是车哪么搞的,还是风哪么搞的。
风真的太大了!它像温度计里的水银液受热膨胀一样,在升级。大风扬起公路边的砂石,噼噼啪啪乱响,远处好像传来了树木折断的吱嘎声,人一站起,劲风扑来,一个趔趄,像风筝似的要飘起来了。
我努力稳住身子,对兄弟们说,我们走吧,这样大的风,哪里还有车来。
不等了?兄弟们一齐问我。
还等个屁,往前面走,找个村子,看能不能找点吃的。我说,填饱了肚子,我们走它一个通夜,准能到达海滨小城。志高你估计估计,还有多远?
我哪里晓得,那次去时我没在意。志高说,按说是不太远了。
大头骂志高,你是头猪呀,到过也搞不清楚。
海二说,你莫怪志高,他就那脑筋。我哥说得没错,走一截是一截,问题是先要填饱肚子。
我给兄弟们打气。我说你们想想,我们在广州的时候遭没遭过这么大的风?
没有,他们三人说。
我说,在冬天里广州也没这么大的风,这风是海风,可以想见得到隔海不远了,海滨小城不是在海边吗?
是呀,志高反应过来,说肯定不远了。
海二说,那也不一定。
大头却提出另一个问题,秋生哥,你说这高速公路上为什么不跑车了,这车也跟咱兄弟过不去?
我一下子窘了,一时也解释不清。今晚这风大得出格了,是有来历的,里面肯定隐含着某种危险,但我不能给兄弟们说。
海二不耐烦地打断大头的问话,走吧,走吧,风这么大,哪个司机不要命了。
于是我们兄弟手拉手,喊一、二、三,站了起来,准备起程。志高站起来,发出哎哟一声,他娘的,我这腰。挣脱我的手去揉腰。我问他怎么了?海二也问他哪么搞了?
没事,没事,志高说,腰上挨了棒头,有点酸,不过没事,放心吧。
海二晓得志高没大碍,调侃他说,志高是条好汉,十五岁就开始打架,是我师傅呢,一两棒头放不翻他的。
讲得是,讲得是,志高说,一两棒头放得翻我也就不叫志高了,回去还怎么在兄弟们中混。大哥,你挨了没有?
我说我挨了家伙,是在胳膊上,还好,提得起来。
海二说我哥没打过架,是个生手。
大头说,秋生哥表现得不错,志高你说是不是的。
志高说,大哥是一把好手,有培养前途,照我说,以后不定会当黑社会老大呢。
大头说,秋生哥你可是个读书人,不过你完了,和我们烂滚子裹在一起了。
海二和志高也说,完了,完了,我们把好人拖坏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笑声未了,突然一道闪电撕开浓黑的夜色,一团血光照亮天空中层层流动的乌云和乌云下陌生的大地。远处是雾朦朦的山头,近处公路外高大的树木被大风压得倾斜过来,响声比以前更大了。稍许,一声炸雷在头顶上沉重地响起。
快走吧,要下暴雨了,我说。
我们兄弟手拉手,顶着大风,往前进发。这是一次悲壮的行军,大家都沉默着,不再说话,连海二和志高也没有发出诅咒声了。十点多钟,南方的夜并不深,秋虫却不再啾鸣,这些乡村歌手仿佛是被刚才的炸雷吓噤声了。整个世界除了风声和我们的脚步声,就什么也没有了。这虚无的秋夜使人感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