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两,以后做下生意,不论或多或少,都归我一人包办,每天另送五十两,众位高徒各送五两,未识老师尊意如何?” 永贞听他细细一说,真是求之不得,心中有什么不愿意?但自己的身价必须要抬高些才好,休被他看轻了,胡假作踌躇道:“极蒙美意,敢不应承?只是我们做过武职的,与那班做戏子的聚在一处,恐怕关碍了名誉,这倒不是当耍的。至于银子,究属小事,即少些也不妨呢。” 这几句话,松三怎么不懂?大约包银嫌少,自抬声价之意,即答道:“老师不要意会错了。做戏的自管做戏,献艺的自管献艺。他是他,我是我。既不同他们合串,又不与他们对斗,有什么关碍名誉呢?譬如我们开这座戏园,不过出些资本,备些行头,与做戏子的不同,难道就坏了名誉,称我们是优伶吗?请老师不必多疑。若每天包银嫌少,待禀过家严后,自当加增就是了。” 永贞唯唯应允。松三又问开演日期,永贞便择定本月念五日起,至二月初一为止。松三屈指一算,说道:“甚好甚好,念五是礼拜六,看的人必定多的。但今天已是念一,我们要预先登报贴招纸,方始大家好晓得呢。” 说罢,起身告辞。永贞连连称谢,相送到栈门跟首,拱手而别。
不表松三自去办事,仍说永贞回身进内,心中十分快活,也算是来申的际遇,便告诉了徒弟们一遍。六个徒弟听说要到台上去练武,一个个磨拳擦掌,技痒起来;又有每天五两银子的进水,更是欢喜得不可言喻。为因那班徒弟都是年轻力壮、好勇斗狠的人,喜动不喜静;要有事,怕太平;一听见比武打架,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去。漫说有钱与他,更是异常的起劲;就是一钱没有,他也格外的高兴呢!好像《西游记》 上的孙行者,听说请他去降妖捉怪,他还要向人作揖称谢哩!
闲话少叙。当日松三回去,即将二百聘金差人送到永贞寓所,犹如放了定钱一般。永贞收了,也置办了几件新鲜衣服,以备登场之用。但这几天在寓无事,惟有出外消遣而已。
我且将永贞暂时搁起,仍说那胡宝玉的正文。因在下只有一张嘴,一枝笔,叙了这边,冷落了那边,实是作书的苦处。如今宝玉与永贞略有牵缠,不得不先将永贞一提,表明来历,以清书中题旨。又不得不将宝玉夹叙,以免抛荒,而定书中宾主。不然顺流而下,即说永贞献技,既无曲折之势,而且猝然与宝玉相遇,岂不太觉鹘突吗?
话休烦絮。单说宝玉自去岁与西人恩特交好后,每夜双宿双飞,无忧无虑。好得广东带回来的银钱尚未告匮,即生意稍不如前,亦尽可逍遥自在。且有干女儿秀林帮忙,更不须自己烦心,故此快活了好几个月,只图着夜来的欢乐。万不料到了腊月初旬,照西历已是正月十几号了,恩特忽接外洋电报,是东家叫他回去,派他在本国厂里管帐。上海行里这个缺,另选别人来接手了。恩特将此信息晚上告诉了宝玉,即与宝玉作别。宝玉此时,犹如青天里打了一个霹雳,晓得无法挽留,只好叮嘱他再住几天。恩特也甚恋恋不舍,但恐过于迟滞,失去了生意如何是好?故虽勉强应允,也只多住了两夜,赶紧回本国去了。临行之际,宝玉洒泪饯别。恩特赠了一只金钢钻戒指、一只打簧金表,留为纪念之物。从此宝玉无情无绪,日间尚可消遣,到了晚上,冷清清独宿孤眠,正不啻度夜如年。因他
天生淫贱,一夜都难以空过。且经过大敌的人,即使有个替身陪他,若是寻常的小伙儿,还未能如他的愿,而况一个也没有呢!怎奈一时之间,那里找得出可意人儿?回想到昔日旧交,大半风流云散,断绝恩情。除黄月山现仍做戏外,其余如杨月楼则监在县狱,郭绥之则因病变相,朱子青则受骗怀恨,张仲玉则气走回家,均断了往来之路。至于胡士诚、冯惕勤、陈华东等一班人,或到此逢场作戏,或偶尔一度春风,仅可算泛泛之交,无论来与不来,都视作赘疣罢了。惟十三旦恩义未绝,藕断丝连。无如远隔京师,莫通音信,未知何日再临沪渎,亦空劳眠思梦想,无补眼下之凄凉。所以宝玉心里又欲与月山重寻旧好,再订新盟;然难以向阿金启口,托他邀请至家。因从前回绝月山,也是阿金,谅他决不肯再去的。但月山那里我送过许多银子,并不曾反面割绝,与气走仲玉不同。况他是个戏子,或者贪着银子再来,也未可知。宝玉想到其间,霎时心乱如麻,坐卧不安。惟此事说出来,终觉有些碍口,只得按捺下去,另寻机会。别人那里知道他的心事?虽阿金等劝慰几句,也不过隔靴搔痒罢了。好容易熬过残腊,又届新春,幸得生涯尚不冷落,每夜有那班新相识前来摆酒报效,即叫局也有十余起,故稍稍把忧闷抛开。
元宵那夜,鲁卿在月舫处叫过他一次局。前回已经表过,不须复赘。但宝玉与鲁卿更属泛泛,因嫌鲁卿笨拙,故除照例应酬外,并无贴肤的恩爱,也只当身外的赘疣。然鲁卿自这夜叫局后,却去打了两个茶围,说起马永贞要在丹桂献技一事,又细述他的本领,在黄浦滩力胜黄胡须。听得宝玉津津有味,恨不立刻去见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品。便问鲁卿可曾会过?到底何日在丹桂演武?鲁卿即将念五起演日期告诉宝玉,又说他的相貌虽没见过,但据别人讲他,人品非惟不俗,而且满面的英雄气概呢!宝玉听在肚里,记在心里,等到鲁卿去后,独自坐在房中,添了一种胡思乱想。屈指今日到念五晚间,尚有三天,转觉心焦烦闷起来。少停秀林进房,与他讲别的闲话,宝玉竟不瞅不睬,一句话都不说,只推心里怕烦,横到床上去睡了。正是:
因缘未注三生石,情意空抛一缕丝。
欲知宝玉要观永贞献技,可能成其美事,且看下回续述。
九尾狐
第二十八回 马永贞台前工献技 胡宝玉眼角暗传情
且说宝玉自恩特去后,无人陪伴,夜夜愁闷异常。始而想及月山,拟欲重寻旧好;继而听鲁卿讲起永贞之事,又欲另订新交,但未知永贞的品格如何,相貌如何,必须一睹其面,以定去取。倘他是个有才无貌之辈,纵力如虎豹,势若蛟龙,而性等豺狼,丑同獐鼠,怎识温柔风味?安知缱绻恩情?即不然,恶狠狠的脸膛,勇纠纠的态度;或剔起双眉,现出一团杀气;或圆睁两眼,自夸八面威风;或面白而怪肉横生,绝非善类;或肤黑而雄筋毕露,宛似凶神;令人见之心寒,谈之色变。这样的人,怎敢与之相处,效那鹣鹣鲽鲽之欢呢?虽他年当少壮,不同海外虬髯,然性太刚强,难缔衾中鸳侣,反不及黄须碧眼,尚能知惜玉怜香。设永贞是这类人物,倒不如熄灭了这个念头,割断了这条肠子,另寻主顾的好。所以宝玉急欲一见,恨不得夜了就天亮,天亮了就夜,马上到了念五,省得时时刻刻的疑惑着他。这都是一相情愿的主见,白费他昼夜的单相思。此系未会面时妄想。及至既会面后,如果看不上眼,倒也丢开手,不放在心上了。倘使合了己意,亦未必能立成美事,又要千方百计,想那吊膀子的法儿了。容易起来容易,万难起来万难,断没有定了日期做的。今宝玉色欲迷心,专在偷汉上留意,且是媚人的惯家,故一闻鲁卿的话,巴不得听了就见,见了就定,定了就成,仿佛自己拿得稳的。无如相距尚有三天,究不知怎样一个人材,难以预料,胸中只在那里盘算。所以秀林与他闲话,他翻到床上去睡了。
及至明日午后,有几个客人来碰和,也谈起念五晚上要去看永贞演技。宝玉便问众位可曾见过他的面,那知众客之中,有一个善于说谎的,虽梦儿里也没有会过,却信口开河的捏造几句,说得永贞身高一丈,膀阔三停,头如麦斗,面如乌金,眉如板刷,眼如铜铃,鼻如大蒜,口如血盆,耳如蒲扇,拳如醋钵,燕颔猿臂,虎背熊腰,俨然天上一位凶星恶煞,真是世界一条英雄好汉。这一套话,好像讲了一段大书,那有半些儿影踪?其时又有一客因其说谎,说:“宝玉,你不要听他嚼蛆,世上焉有这样的人?我虽没有会过,却据别人传述,永贞的身材相貌与寻常的差不多,何尝有什么异相呢?” 宝玉听了,将信将疑,但知他二人均未会过,无非说瞎话罢了,也不再问,知非亲自目睹不可。故待众客去后,其始犹未免狐疑乱猜,既而同阿金等闲谈,忽然转了一念:“我何必如此太痴?转瞬念五夜间,就可与斯人相见,犯不着空费神思呢!” 宝玉此刻能暂时丢开,也不向别人细问,便不觉日子长了。
然到了念五那一天,绝早起身,阿金、阿珠伏侍他洗面梳头。先把前刘海刷得烁光滴滑,然后将珠翠插戴整齐,再拿镜子前后照了几照,方才停当,足足打扮了两个时辰。听钟上敲了十二下,用过午餐,即命相帮去叫了一部时式橡皮轮马车。约摸到两句钟,宝玉身上换了一件大红摹本闪金牡丹花的灰鼠皮袄,下面穿一条宝蓝摹本闪银花的裤儿,外系大红绉纱绣花百摺裙,一双大红缎子花鞋,打扮得红人儿一般。等阿金、阿珠换好了衣裙,方一个提了银水烟袋,一个拿了貂皮手桶,跟随宝玉下楼,至门外一同上车。交代马夫去处,马夫即把鞭儿一扬,缰儿一拉,那马放开四蹄径向英大马路而去。先往东首耀华照相馆门前停下,宝玉等三人进去,合拍了一个小照,是八寸头的。又各拍了一个五寸头的,方从耀华出来,再上车向西边疾驰。不消两刻时辰,就到了味莼园,吃了好一回茶。直至夕照西沉,游人尽散,始整归鞭。兜了两个圈子,宝玉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即在四马路万年春吃了一顿大菜。
其时钟鸣八下,晓得戏要开演了。就此到丹桂戏园,下落车沿,自有案目在前引领,至楼上第三个包厢内坐下。幸得方才预先定了,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