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庆幸,爱让我的生命变得宽容和理解,并最终走向豁达和圆满。我很庆幸,今生能够与她相见……
我们彼此闻见了对方身体里散发出的那种异性的气息,那是长生天在指引我们相遇,藉此,我们辨别了对方的身份,确定了我们纠缠千年的姻缘。然后渐渐走近,渐渐熟悉,渐渐重新回忆起过去,还有未来。
那气息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清晰,稀薄的空气中愈加清晰。那是青春的、欲望的、野蛮的、霸道的、热烈的、绵绵不断的爱的气息。所有激越的感觉在那种气息里蠢动起来,让我有了一种短暂的迷失。从我的眼神里,她又找到了她的迷失。
她靠近了我。我把头埋进她的颈子,她也把头埋进我的颈子。跨越了一个世纪的等待终于落到了实处,而我如山一样坚强的意志就像春天的积雪,悄无声息地融化在暴烈的阳光之下……
扎巴恋爱了,对方是和他一样纯种的藏獒,健壮得就像阿玛尼木占木松,温良得就像月光,慈祥得就像草原,名字叫阿岱。或许是种巧合吧,命定的巧合,扎巴是一个地名,而阿岱也是一个地名,这两个地名实际上是一个地方,就在海东地区某个地方。
恋爱的扎巴每晚都会出现在山梁上,过不了多久,阿岱也会出现在山梁上,就像一张剪影,黑色的山,苍蓝色的天空,闪耀的群星,弯弯的月亮,两只静默的藏獒。然后他们就一起消失在了山梁上,留下黑色的山,苍蓝色的天空,闪耀的群星,弯弯的月亮。
达杰和尼玛手拉着手坐在帐篷里看着,看着,就像看到了地老天荒。
那一晚,达杰第一次吻了尼玛,轻吻,像蜻蜓点水一样,却让达杰永生难忘。也不敢深吻啊,达杰害怕自己会沉陷在这柔媚入骨的吻中不能自拔。实际上他已经不能自拔,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咚”地,就像牦牛群奔跑在草原上,比鼓点还要急,还要响,从此往后只要想起尼玛就都是这么响的了。
这时候,乡里举行了一场盛会,有阿吉拉姆、热巴、摔跤、赛马,还有从结古寺来的表演队。达杰参加了赛马,表演了一场人与马灵魂与身体的精妙配合,轻轻松松拿了个头名。阿佳看起来很高兴,拉着达杰又昏天黑地喝了一场酒,然后就跟阿妈合计着尼玛的婚事了。
尼玛还小,或许应该过两年再结婚。女儿既然没提出来要结婚,做父母的也不好明说,也好,弟弟妹妹还小,女儿还能帮上父母忙,多呆两年就多呆两年吧。但他们还是先见过了达杰的父母,这是达杰的父母提出来的,他们早就想看看自己独生儿子喜欢的女人了。两家老人坐在一起,就订下了达杰和尼玛两年后的婚期。
尼玛再看达杰时,就有了些羞涩,想着要跟自己心爱的人度过一生,幸福不免溢于言表,而达杰再看尼玛就有了些自己女人的味道,就像那种血浓于水的感觉吧。
天有不测风云,尼玛的阿妈得了肺气肿,父亲不得不把整个家交给了尼玛,陪着阿妈上了海南州医院,那时候已经下了第一场雪,秋天到了。秋季总是一眨眼就过去的,很快漫长的冬季就会开始。
尼玛把牡牛牡羊、牝牛牝羊分放在夏季牧场和秋季牧场,分别由扎巴和扎巴的母亲看护,自己则两边跑着,平日里做一些糍粑和酥油,打一些草料,捡一些牛粪,时不时还要把这些东西送回家去,整天忙忙碌碌的,难得闲一会儿。达杰经常来看她,把自家的牛羊丢给父母带着。
达杰家没有藏獒,有一只大狗,但还不能独自担当看护牛羊的重任,两个人就经常嘀咕着扎巴怎么不是只母犬,不然来年开春就会有一窝小藏獒降生了。藏獒交配很挑剔,他们不会轻易跟别的大狗来往,更不会跟他们交配,但藏獒已经不多了,而且越来越少,加上他们的脾性,只会更少。扎巴的母亲已经老了,自从那一晚看见了狼,她就老了,从此心如死灰,再也不跟任何藏獒来往。父亲临走的时候就交代了尼玛,如果她不愿意跟其他藏獒来往就不要逼迫她来往,毕竟她已经十岁了,老了,不能再生育了。她曾经伴随着尼玛从童年到少女,又到谈婚论嫁,她真的累了,但她还在尽心竭力地看护着牛羊。
只要给藏獒足够的食物,人根本就不必去管那群牛羊,藏獒会自己放牧的,只要十天半月去给他们放上半只羊就可以了。也不必担心有其他侵略者来抢食他的食物,在草原上没有哪个生灵真的敢冒犯藏獒,即使雪狼也会退让三分的,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跟藏獒对抗,况且藏獒很护食,谁没事儿去招惹他呢?藏獒是一种很神性的动物,恐怕还不止神性,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就是牧民的保护神。在这里,即使牧民之间冲撞,也不会冲撞藏獒,从某种程度上说,藏獒得到了草原上所有动物中最高的敬仰。
正因为如此,尼玛忙碌的其实都是一些家务,但即使是家务,也足够尼玛忙的。日子就是这么细碎,这么具体。达杰帮不上太多忙的,所以也常常回家帮一帮父母。
一九九四年的冬天将会被草原长久地铭记。没完没了的白毛风,没完没了的雪,还有地震、冰雹,大地冻结,草死畜伤,房倒屋塌,阿玛尼木占木松一派肃杀。
灾难是突然来的,温暖的秋风正传递着情歌般的浪漫,一曲未了就已经曲断人散。大雪来势凶猛,一连几天不停不歇,终于暴雪成灾。雪后天气突然转晴,气温骤降,空前低温,积雪表层结冰,风吹不动,日晒不化。
表面上看,大地一片雪白,刺眼的白,似乎要延伸到永远的白,把天地清理得那么清和明亮,纯净简洁,阿玛尼木占木松是那么宁静祥和,实际上却是暗藏杀机。阿玛尼木占木松动怒了,但人们只意识到伤亡,并没有领会其深意。他那千疮百孔的身躯被白雪掩盖了,他那牵动着万千生灵的命运也同样被掩盖了。
一个接一个的羊率先倒下了,接着就是牛。
冬天才刚刚开始,人与自然的战争也刚刚开始,更多的灾难还在酝酿。
由于积雪太深,山路被封,尼玛被困在家里,出不了门。也正因为她刚巧在家,才免去了生死一劫,地震来得莫名其妙,雪灾来得猝不及防,很多牧民都还在夏秋牧场,衣衫单薄,冻死冻伤的大有人在,很多人还得了雪盲症。为牲畜储备的草料都还在冬季牧场,牲畜饥寒交迫,死伤过半。
地震过后,风雪之前,达杰刚好回了自己家,不知道现在是否安然无恙?尼玛就像一头困兽,被围困在一个天然的大笼子里,坐卧不宁。
终于等到积雪略浅,已经是十几天后了,来不及多想,尼玛直奔达杰家跋涉而去。刚爬过一道山梁,就看见了达杰也正在艰难向她这边移动。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这些天太紧张,尼玛忘记了自己还能歌唱,这时候才想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而达杰被困在了牧场,牧场离家很远,还要翻三个山头才能到达,他知道,哪怕他喊破了嗓子,尼玛也是听不到的了,现在终于看到尼玛安然无恙,他想喊,却已发不出声音,眼泪堵住了他的嗓子。
当两个人终于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已经分别了千年,重又相聚,不由得黯然神伤。
两个人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着,好不容易才到牧场,远远地看到扎巴领着那群牛羊躲在山坳子里,欣喜若狂。再走近看,眼泪却禁不住往下流淌了。一半羊已经倒掉,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有的身边还有黑色的血迹。另一半正在摇摆,就像在发疟疾。还倒掉了几头牛,剩下的牛挤在一起取暖,眼泪汪汪的。而扎巴,扎巴站在那里,肚子下面还在滴血,顺着血迹看过去,是杂沓的蹄印,然后是三匹死狼和几只死羊,有的羊已经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抱着达杰哭了一场,恋恋不舍告别了扎巴,原路返回家已经是晚上了。一晚上,尼玛都泪水涟涟,不知道父母回来该怎么向他们交代,达杰安慰了她一个晚上,毕竟不只是一家遭殃,无论怎么说,是天灾不是人祸,躲也躲不过的,达杰家损失更加惨重,父亲都受了重创,何况牛羊?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又去了另一个牧场,这一次尼玛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牧场平阔,连一个避风的地方都找不到,扎巴的母亲死了,看样子死之前不但跟雪狼搏斗过,还跟白毛风搏斗过,咽喉处撕裂,但并不致命,致命的是没有及时止血,还无处躲藏。这个牧场只有牡羊,所有的牡羊聚在一起,但大多都已经僵硬。不远处的雪地里半埋着四匹死狼,瘦骨嶙峋的,都让人不忍心看。看样子他们也是不得不拼死一搏来抢夺牛羊了。
五百只羊,百十条牦牛,现在顶多只剩下一百多只羊,四十头牦牛!可是这雪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融化呢?如果再有几天,这些牛羊不被饿死,也会被冻死啊!几天后?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屋漏偏遇连阴雨,阿妈还没出院,阿佳就坐不住了。今年的雪来得急,来得猛,来得蹊跷,又是冰雹,又是地震的,很难讲还会怎么样!尼玛一个人在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阿妈也急,非要阿佳办理出院手续,反正手术也做了,回家再养也不迟。阿佳只好急急忙忙办理了出院手续,和阿妈搭乘第一班汽车回了玛多县。
刚刚通车,而且一天只有一班,是为必须赶路的人准备的。路面仍有积雪,很滑,汽车很小心才能保持平稳、直线。
一路,阿佳都没说什么话,愁眉紧锁,阿妈也没敢多说一句话,两人各自看着窗外,想着心事。不知道为什么,阿佳突然说,“让尼玛跟达杰还是早点儿成亲吧!”阿妈迷惑地看着阿佳,想不明白阿佳这时候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难道说雪灾不是更迫在眉睫、需要考虑的事情吗?阿佳没有解释,低头又陷入了沉思。
阿佳想到了十年前那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