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省得什么;〃天驷监中有些马匹;还是从西军中挑来;多数都经过刘锜的手;他也很想去看看;因此谦逊了一句道;〃停会儿去内厩参观时;要烦内相指引了。〃
〃当得;当得!太尉要参观内厩;都包在咱家身上。可笑天驷监的谭头儿;枉自当着这分差使;终日只晓得品酒点菜;哪有咱家对这些御马在行?〃然后他好像决了堤的河水漫无边际地谈起来。他指着宫苑中一块空场;说:〃太尉看那片马球场子;可惜日前正在冬令;闲落了;没人使用。不然的话;咱家奉陪太尉进去看看。内廷的马球演习可妙啦!不说别的;单是那些官嫔;一个个都摒除了内家妆束;换上一套窄窄小小、娉娉婷婷的骑装;侧身斜坐在小骊驹上;追逐着小小的球儿。有时还要演习骑射弹丸;彼此雷奔电驰;卖弄身款。这五光十色的服装;配上镶金嵌宝的鞍辔络头;还有那闪闪发光的银铃儿在箭道上叮叮当当地响着。这个光景呵;可不是一幅艳绝丽绝的《宫苑试骑图》?〃
张迪信口开河地说到这里;忽然掉头左顾右盼了一下;挥手示意小内监走远一些;自己压低了声音;诡秘地说下去:
〃太尉可知道这玩马球的还不止是那些宫女。贵妃和帝姬④们也玩这个。势倾后官的小乔贵妃和皇九子康王的生母韦妃都是从这马球上出身;才遭际官家发迹的;如今官家还要她们驰逐。荣德帝姬的骑术;宫中数她第一;等闲的男子都比不上她。她和曹驸马在这里箭道上赛起马来;驸马老是落在后面摔筋斗。就是为了这个;曹驸马才兼着马军司的差使。官家说过且叫曹晟那厮到马军司习骑三年再和朕的女儿赛马。又曾说笑过;这差使要让朕的这个爱女去当;才算人地相宜;比她男人强得多啦!谁知道差不了一点儿;荣德帝姬就是太尉的同僚。〃
按照张迪的想法;内监们透露有关宫廷的每一条新闻掌故;都是一笔价值昂贵的礼物;现在他讲到小乔贵妃、韦妃;讲到荣德帝姬和曹晟的秘史;这些对于身在马军司当差的刘来说都具有头等重大的意义;他张迪可要拣拣人头才愿送这笔礼哩;但愿受礼的人识货;领他的情才好。
可是他在刘锜沉着的面部表情中;根本看不出他是否对这些新闻感到兴趣;算不算得是个识货知趣的受惠者。
天驷监的执亭内监们得到通报;早就在大门口迎接刘锜。只有头儿谭稹没在家。谭稹一身兼了那么多的差使;什么使、什么使的弄得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再加上到处忙着赴酒宴;几天中也难得到天驷监来转一转。有人心怀妒忌地说;他干了这些肥缺;自然吃得饱了;怪不得他本人就像一匹油水十足的高头大马。他说:别人还把三衙⑤八十万禁军的饷项吃空哩!他才不过吃点马粮;算得什么;何况天厩中的御马;一匹匹都养得膘肥肉厚;他哪一点对不起官家?
张迪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一进天厩;先就陪刘锜去看一座门口标着玉牌;玉牌上嵌了〃八骏图〃三个金字的厩房。天家厩牧;气象不凡;何况这座〃八骏图〃在御厩之中也算是苜屈一指的。所谓〃八骏〃;是经过特别挑选贡呈进来的八匹纯种白马。它们个子的高矮、肥瘠;色泽的明亮、光采;甚至脸庞的样子都是十分类似;现在再加上人工的打扮修饰;更像是一母所生的了。官家亲自按照周穆王的八骏的名字;为它们命名;特别制了玉牌;挂在它们的颈脖上;如果没有这个标识;就很难把它们一一识别出来。
他们又去看了另外一座名为〃五龙会〃的厩房。那里养着五匹颜色各异的名骥;也各有—个漂亮的名字;白的那匹称为〃雪骐〃;黑的称为〃铁骊〃;青的称为〃碧骢〃;赤白间色的称为〃玉騢〃;黄黑间色的称为〃黧騧〃。马匹本身的颜色加上披在它们身上;搭配得非常协调的锦帔;给人们造成目迷五色的感觉。
无论八骏;无论五龙;或者其他的御马;它们—例都是牲口中的骄子;畜类中的贵族;生活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它们懒散地踢踢蹄子;娇贵地打个喷嚏;有时还要忿怒地扯动背上的皮;甩甩尾巴;命令驯马的小内监替它们搔搔发痒的背脊。这里不但小内监是它们的奴仆;就是有职分的大内监也得伺候它们的颜色;以它们的喜怒为喜怒;这些娇贵的御马只有看见陌生人进来时;才昂首竖耳地长嘶几声;表现出〃天马不与凡马同〃的一世气概。
张迪排斥了所有内监的发言;独自垄断了御马的介绍权。他说自己熟悉御马;倒没有夸张。他几乎背得出大部分御马的谱系、种族、来源、本身的经历、遭遇以及各种特点。他说这匹〃玉騢〃;小乔贵妃骑了几年;本待放出去;后来官家念旧;仍把它留下来;置身于〃五龙〃之中;顿时声价十倍。又说那匹领袖八骏的〃追风〃;额角上有块紫斑;《相马经》上说是贵种的特征;它果然取得超群轶伦的地位。然后他慨叹马匹也有穷亨通塞的遭遇;这里是三分天意;七分人事;好像它们也都是列名在他的《缙绅录》中的大小官儿一样。
他特别引导刘锜去看了一匹名叫〃鹁鹆青〃的骏骡。
官家早年自家经常乘骑的是一匹被地称为〃小乌〃的黑马;因为它联系着官家一段私人生活;因此受到特别宠爱。可是毕竟岁月不饶人(马);它终于到了不得不退入冷宫的年华;如今就让位于这匹鹁鹆青了。
鹁鹆青与张迪已有数年相知之雅。他们各自用了自己的方式向对方打招呼。鹁鹆青从张迪亲昵地抚拍它的臀部的动作中;对整个人类产生了一种偏见。认为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任务;莫过于给它进点〃补品〃。它果然听到张迪用着高级辞令介绍它道:
〃这匹鹁鹆青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它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有超光逾影之速;无惊尘溅泥之迹。算得是天上的龙种;人间的绝品;童太师整整化了三四年功夫;才把它觅到手;急忙进御。太尉倒要仔细鉴赏鉴赏它;才不虚今天来御厩走一遭。〃
鹁鹆青虽然还没有学会人类的语言;但对于张迪的表情和语气是完全理解的;它一再摇摇自己的长耳朵;表示绝对同意他的介绍。鹁鹆青和张迪两者的这种神气。在官场中;当一个新贵被介绍于别人时;也常可以看到的。
然后张迪又陪刘锜去看了郑皇后在宫中乘骑的那匹名为〃颍а櫋ǖ男∽月恚凰怯捎谏矶昔聊龋惶逄嵊欢玫秸飧銎恋拿摹?墒鞘ト刷拚饬侥暧械惴⒏A恕@恋贸似铩A馄ァ'褭〃看起来也不见得那么苗条了。
尽管张迪的介绍;舌灿莲花;尽善尽美;骑兵军官出身的刘锜却有着自己的品赏和评价。他看得出这些御马大都来自塞上和河湟地区。一般都有良好的出身和健全的素质;当年也曾驰驱疆场;载重致远;的确都非凡品。可惜一进御厩;受到过分的照拂;习惯了娇生惯养的生活;并且把活动的天地压缩在天驷监这个小小的范围里;这就使它们发生质的变化。它们越来越失去原有的骠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气;却沾染上纨绔公子的派头儿。不要看它们表面上还是神情轩昂;实际上已是虚有其表;派不了什么正经用场。一句话;这些在天厩中打滚的御马已经落到单单只成为宫廷装饰品的那种可悲的境地中了。
不但善于识马并且也爱马成癖的刘锜对此产生无限感慨;他强烈地意识到照这个样子驯马;事实上就是对良马的最大的糟蹋。可是他立刻明白;此时此地;面对着内监们流露出这种对宫廷生活的非议是不合适的。他抑制住自己的思想活动;然后在散厩中挑了一匹不太显眼的白马。它也有一个应景的美名儿;叫做〃玉狻猊〃。他挑中它是因为在它身上还看到一些野性未驯的地方。乘着一时兴致;他就势脱去罩袍;在箭道上试骑一回。尽管他有分寸地控制着自己没有放松缰绳大跑;但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骑兵军官的矫健的动作和悦目的身段还是不自觉地呈露出来。惹得在一旁观看的张迪不住地拍打着大腿;称赞刘太尉的高明的骑术:
〃今天咱家算是开了眼界。'棘盆'⑦中献艺的小旋风;枉自轰动了半座东京城;哪有太尉这副身手?〃
接受官家的赏赐有一连串不胜其繁重的仪节;刘锜回到前殿;好不容易挨到酉初时分;才看到内监们按照钦赐御马的规格把玉狻猊打扮出来。它身上披上锦帔;头上簪上红花;又配上一副御用的八宝鞍辔;这才簇拥着刘锜缓缓转回家里;显然要他在归途上充分享受这一分膺受御赐的莫大光荣。
对内廷的这套繁文缛节;刘锜早已熟悉到令他发腻讨厌的程度了。这时东京市上已经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刘锜骑在马上。尽量要躲避那些涌到他周围来的行人们投来的欣慕的目光;希望尽快地穿过热闹的州桥街、府前街;取一条比较僻静的道儿回家去休息。可是受到张迪再三嘱咐的内监们偏偏不肯给他这分自由。越是在热闹街道上;他们越要放慢脚步;几只手同时笼住了马络头;把这匹御马和光荣的骑手一起放在东京的大街上炫耀示众。
有人竖起拇指;高声喝彩:
〃有巴⑧!〃
无数行人被吸引过来;应和着这喝彩声;大声地赞叹着;把包围圈缩小到使他们这行人寸步难移的程度。内监吆喝着;挥舞手里的鞭子;作势要把行人赶开。人们聚而复散、散而复聚了好几次;结果仍然把他们包围在这个流动的小圈子里。
这时刘锜忽然想到自己不幸而成为被示众的对象。没有什么比这更加丑恶和可耻的了。他皱着眉头;摆摆手;仿佛要想把这个令人作呕的想法从脑子里挤出去;然后另外—种思想好像一道奔泉猛然冲进他的头脑;这就是他刚才在内厩中曾经想到过、抑制过的想法;而此刻又偏偏这样不合时宜地灌注到他的心里来。他把自己的命运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御马的命运联系到一块来了。
他想到这些御马虽然用了珍珠磨成的粉喂养饱;实际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他又想到那些玩马球、射箭弹丸的宫嫔虽然用黄金缕成的丝穿戴起来;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而他自己;一个觥觥的男儿;自从来到东京后;无论一向在宫禁中进进出出;替官家当些体面的差使;无论此刻在州桥大街上骑着御马游街示众;实际上也无非是一种宫廷装饰品。
朝廷煞费苦心地在禁军中间挑选出四名身材高大、髯须威严的士兵。每当大朝会之际;他们就顶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