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路程走了一半,他一直如此这般大呼小叫;直到最后这施施而行的马车后面排起了一溜货车,于是车夫嚷嚷着他必须继续赶路了。这时,这男子才缩回去,重重放下窗户;那马车便走远了。我松了一口气。先前我就已全身颤抖不已。我非常想停下来,休息片刻;此刻我还不敢停下。
我走下了桥:脚下是另一条路了,比南岸的街道更为热闹,不过我觉得也更惹人讨厌。虽然人潮熙攘,却令我颇感沮丧——人潮实在令人讨厌。别放在心上,别放在心上,径直穿过人群便可。继续走,朝西面走,按那车夫指示的路线走。
这时我走到另一条街道上。街边是一排带凸窗的房屋——店铺,我终于明白了,这是店铺:因为展示着挂了卡片的商品,卡片上标着价格。
有面包,有药品。还有手套、鞋帽。——噢,只要一丁点钱!
我想起那位绅士从车窗里探出的那枚硬币:我是否应该抢夺过来,然后撒腿就跑?现在为之惊叹,已为时晚矣。
不要紧。继续走。那儿有一座教堂,将马路分成两岔,就好似桥墩将水流分成两股。我该走哪边?一个妇人经过,跟我一样光着头:我拽住她的胳膊,问她路。她给我指了路,然后象其他人那样,立在原地,呆望着我上了路。
然而这里就是霍尼威尔街!——只是,我此刻颇为犹豫。我先前是如何想象这条街的?
也并不如眼前所见——没有如此狭窄,如此曲折,如此幽暗。伦敦的日光依旧灼热,依旧明亮;然而,步步深入霍尼威尔街,我仿佛走入了黄昏。不过黄昏终究也是好的:它可藏匿起我的面孔,隐没我衣裳的艳色。我又深入一些,道路愈发狭窄。路面未铺砾石,坑洼不平。我两边的店铺都点着灯:有些店铺前挂着一串串破衣烂衫,有些店铺前挂着坏椅子和空相框,以及相框上掉落下来彩色玻璃,一堆堆的;然而,大部分铺子是卖书的。
见了这等光景,我再次犹疑不定。自我离开布莱尔,至今还没碰过一本书呢;而如今,忽然间便来到这许多书本面前,置身其中;眼见这些书本摆在橱窗里,仿佛托盘中的面包片,要么随意地堆在篮筐里;眼见这些书破损了,又修补好,还漂白过——标着“此箱书籍2折,3折”——着实令我烦躁异常。
我停下脚步,正望见一个男子悠闲地走过一个书箱,箱中俱是无封面的厚重书籍,他随手抽出一本来。《爱情的陷阱》。——我知道这本书,曾有多少次,我为我舅舅读出这个标题,这书名于我,堪称铭刻于心!
这时,那男子抬起头,发现我在观望;于是我便继续走。前面店铺更多,书本更多,人也更多;街道尽头是一扇橱窗,比先前的店铺明亮些。招牌以印刷体写就,挂在一根绳上。
窗玻璃上有霍粹先生的大名,由金箔字母拼成。我见了这名字,身子不由得剧烈颤抖起来,险些跌倒。
进到店里,店内狭小仄逼。我不曾料到此番光景。几面墙壁上都书籍和印刷物,旁边还摆着橱柜。
有三四个男子站在橱柜旁,各人卷宗或是书籍。
开门时他们皆未抬眼看过来;不过当我举步向前,我的裙子发出悉嗦声响,他们都转过头来,看着我,毫无掩饰地瞪着我。然而,如今我已习惯了惊奇的目光。店铺里面有一张小写字桌,桌边坐着一位青年,身穿马甲,手戴袖套。他如那几位男子一般,也目瞪口呆——然后,当他见我又进了几步,便站起身来。
“你在找什么?”他说道。
我咽了一口唾沫。我已干舌口燥。我轻轻说道,“我找霍粹先生。我想同霍粹先生说句话。”
他听了我的声音,眨着眼;主顾们动了动,又再次审视着我。
“霍粹先生,”他说道。他的语调稍有变化。“霍粹先生不在这间店里做事。你不该来这间店。你有预约吗?”
“霍粹先生知道我,”我说道,“我不需要预约。”他瞄一眼主顾们。他说道,“你找他有何贵干?”
“这是私事,”我说道。“你能带我去见他吗?你能让他来见我吗?”
然而,定然是我神情或声音中有某种东西。他警觉起来,后退几步。
“我也不清楚,其实,他是不是在,”他说到。“真的,你实在不该来这家店。这间铺子是卖书籍和印刷品的——你知道是哪种书吗?霍粹先生的店在楼上。”
在他背后,有一扇门。“你能让我去见他吗?”我说道。他摇摇头。“你可以留张名片,要么类似的东西。”
“我没有名片,”我说道。“不过给我一张纸,我会给他把我的名字写下来。他见了我的名字,就会来的。能给我一张纸吗?”
他一动不动。他又说道,“我不认为他在这幢房子里。”
“那我就等,如果我必须等。”我说道。
“你不能在这儿等!”
“那我想,”我答道,“你肯定有间办公室,或者别的房间,我可以在那儿等。”
他又望一眼主顾们;拿起一支铅笔,又将其丢下。
“你是否愿意?”我说道。
他做了个鬼脸。然后为我找来纸笔。“不过,如果结果是他不在,那你也不能等他。”
我点点头。
“把你的名字写在这儿。”他手指点点,说道。
我开始写,这时我记起理查德曾给我说过——书商们在伦敦的书店里是如何谈论我的。我生怕写出,李莫德。我生怕那青年会看到。最后——记起了另一桩事——我写下:葛莱缇娅(Galatea)。
我折起那张纸,交到他手中。他开了门,对门里的通道呼哨一声。他听听动静,又呼哨一声。里面传来脚步声。他身子探过去,窃窃私语,手指点着我。
我等待着。
一位主顾合上手中的书籍,望着我的眼睛。“别怪他,”他柔声说道,意指那位青年。“他以为你有古怪,仅此而已。不过,人人都看见了,你是一位良家妇女……”他打量着我,然后朝书架偏了一下头。“你喜欢这些书,嗯?”他以一种全然不同的腔调说道。“你当然喜欢喽。为何你不喜欢呢?”
我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那青年走回来了。
“我们要看看,”他说道,“他在不在。”
他脑袋后方有些画,包着蜡纸,钉在墙上:一个姑娘坐在秋千上,露着她的腿;一个姑娘在小舟上,失足欲跌;一个姑娘坠落下来,自断裂的树枝上坠落下来……我闭上双眼。他对其中一人叫道:“你想买那本书吗,先生——?”
然而,此时又有脚步声传来,门又开了。
来者正是霍粹先生。
他的样貌比我记忆中更矮更瘦小。他的外套和裤子都起了皱,人并未进得店来,站在通道里,颇有些焦躁不安——遇到我的目光,却并不笑——看看我身边,仿佛在确定我是独自一人;随后招手唤我过去。那青年退后几步,容我通过。
“霍粹先生——”我说道。然而他摇摇头。直待门在我身后关上,他才开口说话。这时他说——压低了声量,语气却如此粗暴急促,堪称咬牙切齿——“万能的上帝!真是你?你真的来了,来找我?”
我未置一辞,只立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他烦躁地挠了挠头。然后抓住我的胳膊。“这边,”他说着,带我走上一段楼梯。楼梯踏步上放着一些箱子。我们跨过箱子时,他说道,“当心。当心,”随后,到了楼梯顶部:“里面。”
楼上有三个房间,专为印刷及装订书籍所设。其中一间里,两个男子正在排版(loading type);另一间,我想,那是霍粹先生自己的办公室。第三个房间较小,内有浓烈的胶水气味。他便是在这个房间接待我。房中桌上堆着纸张——散乱的纸张,纸张边缘都不齐整:那是尚未装订的书页。地上未铺木板。一面墙上镶着毛玻璃,隔壁便是排版师的房间。此处正好可见那两位男子,正弯腰忙于工作。
房中仅有一张椅子,而他却并不招呼我坐下。他关了门,站在门前,掏出手帕,擦擦面孔。他的面孔黄里泛白。
“万能的上帝,”他又说道。随后:“宽恕我,宽恕我。只是此事有些出其不意而已。”他说出这番话,语气较先前略微亲切些。
我听了,不由侧过身子。“我很抱歉,”我说道。我的声音并不平稳。“我怕我会哭出来。我来见你并不是要哭的。”
“你可以哭,如果你喜欢的话!”他瞥一眼毛玻璃说道。
然而我才不会哭泣。他见我泪珠儿在眼眶内挣扎打转,便摇了摇头。“我亲爱的,”最后他温言说道。“你做了什么?”
“别问我。”
“你出走了。”
“是的,从我舅舅家。”
“我想,是从你丈夫家吧。”
“我丈夫?”我咽了一口唾沫。“那么,你知道那些事吗?”
他耸耸肩,脸上变了颜色,眼睛望着别处。
我说道,“你觉得我错了。你不明白,以前我被逼迫着遭受何等苦痛!别担心”——他又瞥一眼毛玻璃——“别担心,我不会发狂的。你喜欢怎么想我,就怎么想我,我不介意。但是你必须帮助我。可以吗?”
“我亲爱的——”
“你会的。你必须帮助我。我一无所有。我需要钱,我需要一个容身之处。你过去常说你会欢迎我——”尽管明知不该,我声音还是高亢起来。
“冷静点。”他抬起双手,仿佛为了安抚我;人却站在门前,未挪半步。“冷静点。你知道这看起来会有多古怪吗?你知道吗?我的伙计们会怎么想?一个姑娘急吼吼跑来找我,递上来一个谜语一般的名字……”他笑了,却并非出于开心。“我女儿会怎么说呢?我妻子会怎么说呢?”
“我很抱歉。”
他又擦擦脸,舒了一口气。“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他说道,“你为何来找我